清晨的丹房总带着股清苦的药香。那是尹喜先生昨夜熬的柏叶汤,此刻正盛在粗陶碗里,热气顺着碗沿爬上来,在窗纸上洇出淡淡的水痕。案上的坤卦铜盘是前朝遗物,绿锈爬满了边缘,唯独盘中央的“丹田”二字被摩挲得发亮,像两颗埋在土里的珠子。阳光从窗棂的雕花里漏进来,在铜盘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恰好落在“坤”位的刻度上,亮得人睁不开眼。
尹喜先生的手指骨节分明,敲在铜盘上发出“当、当”的脆响,像叩击着谁的心门。“重阳祖曰:‘神照坤宫,真火自来。’”他的声音混着柏叶汤的热气漫开来,“你看这坤位,在卦象里是地,在人身上就是丹田。地能生万物,丹田能养真气,道理是一样的。”
玄元的目光落在铜盘上。坤卦的纹路像片摊开的田垄,“丹田”二字就刻在垄沟最深处,周围的八卦符号绕着它转,像农人围着田埂打转。他忽然想起洛阳城南的张老爹,那个烧青瓷的老匠人。张老爹的窑依山而建,窑腹藏在土里头,像块埋在地里的巨大陶瓮。每次烧窑,张老爹从不用风箱猛鼓,只把松柴码在窑腹的“聚火处”,任火苗顺着窑道慢慢爬,说“火有灵性,你信它能烧透,它就烧得匀”。有回玄元蹲在窑口看,见火苗舔着坯胎,从红到白,再到泛出青幽幽的光,像有只手在里面轻轻推着火走,哪处该旺,哪处该缓,全不用人操心。
“神照坤宫,就像张老爹守着窑口。”尹喜先生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,拿起案上的火箸,在铜盘里轻轻划了圈,“你不用管火怎么烧,坯胎怎么变,只盯着窑腹那点红,看着它、信着它,火自然会把活儿干好。”
玄元依言盘膝坐下,试着将神意沉向丹田。起初像蒙着层雾,丹田处空空的,只觉得肚子里有点发涨,像喝了太多水。他忍不住想用力往下按,像揉面似的想把神意按进丹田,可越用力,那点神意越飘,像抓不住的柳絮。
“别使劲。”先生的声音像落在水面的油花,轻轻荡开,“你在洛阳看杂耍时,会盯着那抛球的艺人手心,却不会伸手去抢球,对不对?神照也是这样,只看着,不抓,不追。”
玄元松了松肩膀,想起洛阳街头的杂耍班子。那抛球的汉子总爱光着膀子,油亮的皮肤上缀着汗珠,五个彩球在他手里飞,忽高忽低,忽左忽右。看的人总忍不住伸长脖子,心跟着球提起来,玄元却总爱盯着汉子的眼睛——那眼睛亮得很,不管球怎么飞,他眼皮都不眨一下,像两潭深水,球在水面跳,水却纹丝不动。
他试着学那汉子的眼神,让神意轻轻落在丹田上,不催,不赶。就这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,忽然觉得小腹深处微微一动,像有颗麦粒在土里拱了下。玄元心里一喜,差点笑出声,赶紧咬住嘴唇——可那点动劲却像被惊着了,倏地缩了回去,丹田又空了。
“急什么。”先生端起柏叶汤喝了口,“你在张老爹窑上待过,该知道烧窑最忌急火。前半夜得温窑,让潮气慢慢散,后半夜才能加柴,火急了坯胎会裂。”
玄元脸颊发烫,重新闭上眼睛。这回他没敢再想“成不成”,只把神意放得像片叶子,轻轻盖在丹田上。他想起张老爹温窑时的样子,老匠人总搬个竹凳坐在窑口,抽着旱烟,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,和窑里的微光应和着。他不看柴,不看火,只听着窑里“噼啪”的轻响,像在听坯胎说话。
“听”着“听”着,丹田处忽然又动了。不是麦粒拱土,是像有股暖泉从石缝里渗出来,慢慢漫开。这暖不烫,温温的,像春阳晒过的棉被裹在肚子上。玄元想起张老爹的窑,后半夜时,窑壁会透出淡淡的红光,不晃眼,却能把整个窑场都染成暖融融的,连空气都带着股陶土被焐热的甜香。
“别去追那暖。”先生又在旁提醒,声音里带着点笑意,“让它自己走,你跟着看就好。”
玄元屏住呼吸,感觉那股暖流顺着经脉慢慢爬。过脐中时,像溪水漫过卵石,轻轻痒痒的;到膻中时,忽然散开,化成细细的热丝,往四肢百骸钻,麻酥酥的,像窑里的热气透过砖缝往外渗,连指尖都跟着发暖。他这才发现,原来不用刻意引气,气自己就会走,像水往低处流,火往高处窜,全不用人费力气。
“这就是真火。”尹喜先生拿起案上的丹砂,在宣纸上画了个小小的火苗,朱砂红得像窑里的火光,“你在洛阳帮李掌柜熬药时,是不是也这样?药锅坐在炭火上,你不用盯着药汤滚没滚,只闻着味就知道火候到了——苦里带点甜,就是熬透了。”
玄元想起李掌柜的药铺。铺子后院总摆着十几口砂锅,咕嘟咕嘟地熬着不同的药。李掌柜从不用沙漏计时,只凭鼻子闻,说“药气会说话,该浓时浓,该淡时淡”。有回玄元帮着看锅,总忍不住掀开盖子看,李掌柜就敲他的手:“别掀!一掀气就跑了,药就死了。”
原来神照丹田,就像守着药锅,不掀盖,不添火,只闻着那股气,等着它自己熬出真味。
他慢慢睁开眼,见尹喜先生正往铜盘里撒松香末。阳光落在松香上,像撒了把碎金。先生拿起火石“擦”地打亮火星,松香“腾”地燃起来,蓝幽幽的火苗在坤位上跳,映得“丹田”二字像在发烫。
“你看这火。”先生指着火苗,“你不盯着它,它烧得稳;你越想让它旺,越容易添柴太急,把火压灭了。神照也是这个理,你信它能成,它就真能成,就像张老爹信他的窑能烧出青如玉的瓷,李掌柜信他的药能治好人。”
玄元望着跳动的火苗,忽然笑了。从前总以为炼精要使劲,要攥紧拳头,要把气往死里逼,却原来最要紧的是“照”——像守着窑口的张老爹,像看着药锅的李掌柜,像盯着彩球的杂耍艺人,什么都不用做,只消看着、信着,那火自会烧起来,那气自会跑起来,那真阳自会像地里的种子,悄悄发了芽。
丹房外的晨露顺着窗棂往下淌,滴在青石板上,“嗒、嗒”的响,像在数着什么。玄元摸了摸丹田,那里的暖意还在慢慢转,像窑里的火,就算闭了窑门,也还在里头温着,等第二天开窑时,准能烧出满窑的青碧。
他忽然懂了先生说的“坤为地”。地从不说“我要生庄稼”,可春种秋收,从不含糊;丹田也从不说“我要养真气”,可只要神意照着,那暖就像地里的泉,总会冒出来,慢慢漫成河。
尹喜先生收起铜盘时,晨光已经漫过案头,把玄元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条淌向丹田的河。“明日此时,还在此处。”先生的声音混着柏叶香,“记住,神照坤宫,不是‘做’出来的,是‘等’出来的,就像等着花开,等着潮落,等着洛阳城的第一声卖花声。”
玄元走出丹房时,见石阶上的露水映着晨光,像撒了一地碎银。他想起昨夜在账房核的账,那些数字忽然变得鲜活起来——原来每笔收支里,都藏着个“照”字:记着,等着,信着,账自然会平,就像丹田的气,神照着,它自会慢慢满起来。
远处的紫霄宫传来早课的钟声,“咚——咚——”,每一声都像敲在丹田上,让那点暖意又沉了沉,稳了稳。玄元笑了笑,顺着石阶往下走,脚步踩在露水上,轻得像片叶子,却又稳得像块埋在土里的窑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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