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雨是后半夜开始下的,淅淅沥沥打在丹房的窗棂上,像有谁用细竹签轻轻敲着竹编的帘子,“沙沙、沙沙”,节奏匀得像在数念珠。尹喜先生坐在案前,手里捧着本泛黄的《重阳立教十五论》,书页边缘卷得像晒干的荷叶,中间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,叶脉在灯光下看得清清楚楚——那是去年此时从紫霄宫前的老银杏树上采的,存了整整一年,还带着点淡淡的黄。
“皇甫履端曰:‘十二时中无间断,自然真阳应时来。’”先生用手指捻起那片银杏叶,对着光看,叶肉早已褪尽,只剩网状的筋脉,像极了人身上的气脉。他把书推到玄元面前,“凝神不是一时的事,不是打坐时想想就完了,是吃饭时想着,挑水时想着,睡觉时也想着,时时刻刻都在,才算真的‘照’。”
玄元望着窗纸上跳动的雨影,忽然想起在洛阳北城看更夫打更的情景。那更夫是个瘸腿的老汉,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褂,手里拎着盏马灯,梆子敲得“咚——咚——”响,从不错漏一时一刻。有回下暴雨,玄元起夜去茅房,见老汉披着蓑衣站在街角,马灯的光被雨打得七零八落,可梆子还是准时敲了四下,“咚——咚——咚——咚——”,像是在跟老天爷较劲。街坊们都说,听着这梆子声,心里才踏实,知道天快亮了。
原来“无间断”就像打更,不在于梆子敲得多响,力气用得多足,在于不偷懒,不敷衍,该敲的时候就得敲,该照的时候就得照。
那日午后,雨稍歇,山坳里飘着层淡雾。玄元提着两只木桶去后山挑水,木桶是新箍的,杉木的清香混着水汽,闻着格外清爽。扁担压在肩上,起初还行,走了没几步,脚步的颠簸就把神意带跑了——他忍不住想“快些挑完,回去还能练遍拳”,念头刚冒出来,丹田处的暖意就像被风吹的烛火,“忽”地散了,小腹空荡荡的,像挑着两只空桶。
他停下脚步,靠在老松树下喘气。松针上的雨水“滴答”落在桶里,像在提醒他什么。玄元忽然想起瘸腿更夫的梆子,想起那“咚——咚——”声里的执着。他重新把神意沉回丹田,每走一步就“照”一下,像更夫每走一段路就敲一下梆子,“一步,照;两步,照……”
起初很别扭,像刚学写字时总握不住笔,神意要么太散,要么太僵。可走着走着,竟慢慢顺了——脚步的起落和神意的“照”合上了拍,扁担压在肩上的沉,水桶晃荡的轻,丹田处的暖,像账房里的算盘、账本和墨锭,各归其位,互不打扰。到了泉边,他发现自己竟没像往常那样喘,额头上的汗也少了,两只桶里的水满满当当,没洒出多少。
路过菜园时,见师弟明心蹲在畦边抹眼泪。原来明心性子急,浇菜时把瓢举得老高,水流得又快又猛,把刚栽的青菜苗冲倒了好几株,沾着泥趴在地上,看着可怜得很。
“水流慢些,匀些。”玄元放下水桶,拿起瓢,舀了水贴着地面浇,水流像条细细的蛇,顺着土沟慢慢爬,挨着菜根打了个旋,才慢慢渗下去,“你看,这样苗才站得住。”
明心似懂非懂地点头,学着他的样子浇起来。玄元看着那缓缓流动的水,忽然悟了——凝神也像浇菜,太急则神散,像猛水冲倒菜苗;太缓则神懈,像停水干死菜根。得像水流过菜根那样,不疾不徐,不多不少,时时刻刻都在,才能让那点暖意稳稳扎根在丹田,像菜苗扎在土里,慢慢往上长。
晚饭时,寮房里格外热闹。负责采买的师兄从山下带了些新摘的栗子,煮在锅里“咕嘟”响,香气漫了满室。师兄们围着灶台说笑,说山下的柿子红了,说镇上的货郎又带了新奇玩意儿,吵吵嚷嚷的像洛阳集市。
玄元端着碗坐在角落,试着把神意留在丹田。起初很难,旁人的笑闹像风吹过树叶,“哗啦”一阵,神意就跟着飘了。他想起更夫的梆子,想起菜园里的水流,慢慢把神意收回来,像把散开的线重新绕回纺锤。
说来也奇,当神意凝在丹田时,那些笑闹声忽然远了,像隔着层薄纱,听得见,却扰不乱心。丹田的暖像锅里慢慢熬稠的栗子粥,越聚越沉,越聚越香,连带着喝进嘴里的糙米饭,都比往常多了点甜。
睡前打坐时,尹喜先生提着盏油灯来查寮房。灯光昏黄,照着玄元的脸,见他眉眼舒展,鼻息匀长,不像往日那样眉头紧锁,先生忍不住点了点头,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:“水常流则不腐,户枢不蠹;神常照则不浊,气自凝。你今日做得好。”
玄元没睁眼,只在心里应了声。他摸着胸口的暖意,像摸着块温温的玉,忽然想起刘掌柜记账的法子。刘掌柜从不错漏一笔账,不是靠熬夜补记,是“时时清,日日结”——收了钱就记上,付了货就勾掉,到了晚上,账本自然清清楚楚。
原来修行与市井,果然处处相通。打更的“无间断”,是为了报时;浇菜的“匀”,是为了护苗;记账的“时时清”,是为了明白;凝神的“十二时无间断”,是为了让真阳像春草那样,在不知不觉中长满丹田,用不着刻意去催,去赶。
雨还在下,敲在寮房的瓦上,“啪嗒、啪嗒”,像在替更夫敲梆子。玄元慢慢收功,丹田的暖已经沉得很实,像埋在灶膛里的火种,不用添柴,也能燃一整夜。
他想起瘸腿更夫说过的话:“梆子敲得勤,不是为了让谁夸,是为了自己心里亮堂——知道现在是几更天,该做什么,不该做什么。”
此刻玄元也觉得心里亮堂得很。他知道,“无间断照”不是苦差事,是让神意像更夫的梆子、菜园的流水、账房的笔墨那样,成为日常的一部分,自然而然,不费力,也不勉强。
窗外的雨渐渐小了,露出半轮残月,像枚磨亮的铜钱,挂在墨色的天上。玄元望着那月亮,忽然笑了。往后的日子还长,挑水、浇菜、吃饭、睡觉,他都要带着这份“照”,像带着月亮走路,走到哪,亮到哪,让丹田的暖,像洛阳城的烟火那样,时时刻刻都在,生生不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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