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钊晚饭都顾不上吃,寻了个由头告了假,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往家赶。心里揣着那个惊涛骇浪般的猜测,一路上只觉得寒风刮在脸上都带着刺骨的焦灼。
到家时,天色早已黑透,庄子笼罩在一片寂静的夜色里,只有零星几点灯火。
他没像往常那样直接推门进院,而是在院墙外站了一会儿,屏息听着里头的动静。直到确认堂屋那边传来母亲收拾碗筷的声响,偏房静悄悄,而明远师兄似乎已经回了东厢房,他才稍稍定了定神,蹑手蹑脚地绕到院子侧面,悄无声息地靠近那间偏房。
屋子里透出微弱跳动的烛光,映在窗纸上。刘钊将耳朵贴近门缝,先听到的是一阵压抑的、沉闷的咳嗽声,声音嘶哑短促,仿佛咳的人用尽了力气才勉强压住,听得人心里发紧。
他屏住呼吸,心跳如擂鼓,手指极轻极缓地,推开了那扇并未闩死的房门,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。
烛光摇曳,将屋内简陋的陈设照得影影绰绰。炕上,一个人背对着门口坐着,身上穿着深蓝色粗布衣裳,虽是最普通的料子和样式,穿在那人身上,却不显土气,反而衬得那背影越发清瘦孤直。
一头墨黑的长发并未束髻,只是用一根同色的布条在脑后随意地绑了一下,散落几缕在瘦削的肩头。
那人手中拿着一本书,正随意地翻动书页,动作很慢,带着一种与这破旧环境格格不入的从容,或者说,是麻木。
刘钊自认动作已经放得极轻,没有发出半点声响。然而,就在他推门的瞬间,炕上的人便觉察到,翻书的动作微微一顿。
紧接着,那人缓慢地,偏过头。
昏黄的烛光恰好照亮他的右侧脸颊。
一张极为年轻、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。下颌线条清晰而瘦削,鼻梁挺直,嘴唇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。
露出的右眼在转向门口方向时,瞳孔深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与沉寂,映不出任何情绪。
但那张脸——
刘钊呼吸骤然停滞!
尽管消瘦憔悴,尽管眼神平淡还是让他头皮发麻!
这张脸,他曾在京城街头、在王府仪仗经过时、在年节宫宴远远一瞥中见过!
那种浸入骨髓的、属于顶级权贵世家蕴养出的傲气,即便穿着粗布衣裳,身陷陋室,也依旧无法完全磨灭!
是兰策!真的是他!
炕上的人,只看了刘钊一眼,目光平静无波,甚至没有惊讶。收回视线,仿佛门口那个惊慌失措的衙役,与墙角的一件家具并无区别。
一个极轻、极哑的声音响起,如同石子投入死水:
“出去。”
只有两个字。
刘钊浑身一个激灵,像是被烫到猛地缩回手,门“咔哒”一声轻轻合拢,隔绝了一切。
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,几乎要撞破肋骨。他不敢再多停留一秒,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回东厢房,撞开门,又反手死死关上,背靠门板,这才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。
明远正坐在炕边,就着油灯翻阅医书。听到动静,他抬起头,看到刘钊这副惊魂未定的模样,眉头立刻皱起,“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?出什么事了?”
刘钊不回答,只是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,死死盯着明远,胸膛剧烈起伏,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格外清晰。
明远看着他这副样子,心头猛地一沉,瞬间明白。他的脸色也变了,语气急切,“你去偏房了?你看到他了?你……”
他快步朝门口走,想出去查看。
“你想害死我跟我娘是不是?!” 刘钊突然爆发出来,冲上前,猛地揪住明远的衣领,压低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嘶哑颤抖,
“那是什么人?!啊?!那是钟逆!是被皇上亲口下旨驱逐、永世不得入京的钟逆!你还敢把他往家里带?!你还敢沾上他?!明远!你疯了?!”
明远被揪,皱眉掰开刘钊的手,眼神锐利,声音压得很低,
“我不知道他是什么钟逆!我只知道,他是一个倒在我面前、重伤濒死、无人过问的病人!我学医求道,师父教我的是济世救人!难道你要我看着一个人死在我面前,却因为他的身份而袖手旁观吗?!”
“病人?!” 刘钊气得眼睛都红了,咬牙切齿,“病人你用得着一直瞒着他的身份?!瞒得死死的,连我都不告诉?!你分明就是知道他是谁!你知道他是多大的麻烦!明远我告诉你,赶紧的!趁现在还没人发现,赶紧把他送走!送到别处去!否则——”
他话说到一半,硬生生刹住,终究没把威胁的话说出口,只死死瞪着明远,低吼,“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他被驱逐!皇上亲自赐的名!大逆不道的逆!你还把他藏在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!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?!”
明远见他情绪激动,反而慢慢平静下来。他先确定偏房那一切正常,这才放心。
深吸口气,看着暴怒又恐慌的刘钊,语气放缓,“他当时就昏迷在我面前,浑身是血,气息微弱。刘钊,换作是你,你能转头就走,见死不救吗?我做不到。我学了这一身医术,不是为了趋利避害,挑拣着救人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沉沉,“你放心,我已经想好了。再过两天,等他情况再稳定一些,能勉强经受住颠簸,我就带他离开这里,走得远远的,绝不会再连累你和婶娘。”
“你大慈大悲!你普渡众生!” 刘钊气得几乎要冷笑,指着明远的鼻子,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泣血,
“可你也得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救!有没有那个命去救!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,钟逆!大逆不道!跟他沾上边,就是跟皇上对着干,就是跟整个朝廷律法对着干!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!你想找死,也别拉着我和我娘给你垫背啊!”
明远静静地听着刘钊的控诉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。
沉默片刻,一言不发地转身,拿起自己半旧的道袍外衫,默默穿好,系好衣带。
然后,他径直走向房门,伸手搭在门把手上。
“你干什么?” 刘钊一愣。
明远头也没回,声音平静,“既如此,让你和婶娘为难,更是我的不是。我这就带他走。是死是活,都是我自己的选择,绝不连累你们。”
说着,他手上用力,就要拉开门。
“你——!” 刘钊被他这举动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。
看着明远挺直固执孤绝的背影,知道这犟驴脾气一上来,说走是真会走。
这深更半夜,冰天雪地,带着一个重伤未愈、身份敏感的人,能走去哪儿?恐怕不出十里就得被冻死,或者万一被人发现……
电光火石间,刘钊猛地抢上前两步,一巴掌拍在被拉开一半的门板上,“砰”一声闷响,硬生生把门又给拍了回去!
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,牙齿磨得咯咯响,瞪着明远,从牙缝里挤出话来,“好!好!你狠!你就吃准了我不能真看你带着他去送死是吧?!”
明远被他拦住,动作停了下来,微微偏过头,目光平静地看着他。
刘钊烦躁地抓了抓头发,“行!行!让他留下!我看在你面子上!但是!”
他猛地抬头,眼神凶狠,“你看好他!半步都不许他出这个院子!更不许他惹出任何动静!要是走漏了半点风声,或者有人查到这里……”
“你说的我都明白。” 明远打断他,语气认真。
刘钊又瞪了他一眼,总觉得明远刚才那要走的举动,就是算准了自己会心软拦他,故意做给自己看的。越想越气,忍不住“哼”了一声,偏过头去。
明远看他这别扭的样子,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,拍了拍他的肩膀,低声道,“谢谢。”
“呸!少来这套肉麻的!” 刘钊不自然地甩开他的手,脸上有些发热,嘴上却不饶人,“我是看在多年师兄弟情分,还有我娘心善的份上!可不是为了你!”
“嗯,我知道。”明远知道兰策不会留下,甚至存了死志。
刘钊凑近,压低声音,“哎,现在都知道他是谁了,你总该能告诉我了吧?他这到底受了什么伤?我看他头上还缠着绷带,脸上倒好像没什么伤?那天你带他回来,血糊糊的,具体伤哪儿了?严不严重?我这天天进城,说不定还能帮你留意着买点需要的药材。”
明远垂下眼眸,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。
“说来,他也算是个,可怜人。”
喜欢兰策的二十岁请大家收藏:(m.aikandushu.com)兰策的二十岁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