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田少将的猝然毙命，如同抽走了日军野战重炮第一旅团残部最后的脊梁骨。那面曾经象征着荣耀与力量的膏药旗，似乎也随之彻底失去了支撑，在爆炸气浪中无力地垂落。崩溃，如同瘟疫般在残余的日军中迅速蔓延。
在核心阵地的最后方，那辆作为临时指挥部的炮车旁，参谋长谷藤大佐亲眼目睹了旅团长中弹倒地的全过程。那一刻，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他看见成田少将脸上最后那一抹惊愕与解脱交织的表情，看见周围士兵如丧考妣的惊恐眼神，也看见远处八路军灰色浪潮正以不可阻挡之势，漫过破碎的防线，汹涌而来。
悲愤？或许有，但更多是一种冰冷的、彻骨的绝望，以及随之而来的、扭曲的决绝。成田将军已经践行了他的“玉碎”誓言，现在，轮到他来完成将军最后的托付了——绝不能让帝国的重器，落入敌手！
“将军……阁下……” 谷藤喃喃低语，眼中最后一丝光芒彻底熄灭。他猛地一咬牙，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狰狞的平静，颤抖着举起了成田少将亲手交给他的那支信号枪。
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，但这寒颤随即被一种病态的责任感所取代。
他深吸一口充满硝烟和血腥味的空气，枪口斜指向被火光映红的夜空，用力扣动了扳机。
“嗵——！”
一声略显沉闷的爆响，一枚惨绿色的信号弹拖着长长的尾焰，挣脱枪膛的束缚，挣扎着升上落凤坡染血的天幕。那诡异的绿光，在红与黑的背景映衬下，显得格外刺眼、格外不祥，如同一只垂死恶魔睁开的独眼，冷冷地俯视着下方这片炼狱。
绿色信号弹——这是野战重炮第一旅团内部约定的、在万不得已时，下达“自毁重装备，全员玉碎”的最终指令！
这抹妖异的绿光，不仅谷藤所在的核心阵地能看到，在落凤坡蜿蜒公路的其他两处仍在苦苦支撑的日军据点——分别由重炮第一联队和第二联队残部据守的、同样依托几门硕果仅存的重炮和后勤车辆构筑的环形防御圈内，也同样清晰可见。
第一联队联队长，一名脸颊被弹片划破、血流不止的中佐，正声嘶力竭地指挥着部下抵挡三团（缺一营）两个营的猛攻。
他身边的150毫米重炮防盾上，叮当作响的弹痕又添了几处新的。当他抬头看到那颗升起的绿色信号弹时，挥舞军刀的手臂猛地僵在了半空，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瞬间褪尽。
“……旅团长阁下……最后的命令……” 他喃喃道，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。他环顾四周，手下能站着的士兵已不足两百，弹药将尽，八路军的冲锋一次比一次猛烈。他明白，这意味着旅团核心阵地已失，成田将军恐怕已经凶多吉少，战局……无可挽回了。
“联队长！我们……” 副官惊恐地看着他。
中佐猛地闭上眼，再睁开时，眼中已只剩下疯狂和毁灭的火焰。他一把推开副官，对着周围残存的军官和士兵吼道：“诸君！看到信号了吗？！旅团长阁下已下达最终决断！为了帝国！为了不让这些重炮资敌——炸掉它们！全部炸掉！！”
“嗨依！” 绝境中的日军爆发出最后的、带着哭腔的应和。一些炮兵技术军官和死忠士兵，立刻嚎叫着扑向身旁沉默的巨炮。他们撬开炮闩附近的护板，将集束手榴弹塞进炮膛，或是将炸药包固定在炮架、炮轮等关键部位，拉燃导火索！
“轰轰！轰隆——！”
几乎是同时，第二联队防御圈内，也上演着同样疯狂而绝望的一幕。第二联队联队长在绿色信号弹升起的那一刻，便红着眼睛下达了同样的命令。
巨大的爆炸声接连响起，一门门150毫米、105毫米的重炮，在自毁的烈焰中扭曲、断裂、抛飞，昂贵的精密仪器和钢铁身躯化为废铁和破片。
“狗日的小鬼子！他们要炸炮！！” 正在指挥三团部队进攻的王怀保（三团长）看到前方日军阵地上接连腾起的巨大火球和爆炸，眼睛瞬间就红了，心疼得直跺脚，“快！加快进攻！阻止他们！能抢一门是一门！！”
战士们也怒吼着发起更凶猛的冲锋，试图在日军完成彻底破坏前冲进去。然而，日军这最后的疯狂异常坚决，他们用身体和残存火力死死阻挡着八路军靠近，宁愿同归于尽也要确保火炮被毁。
三团、四团的战士们虽然拼尽全力，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至少七八门重炮（主要是第二联队方向的）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化为燃烧的残骸，气得战士们牙根痒痒，攻击更加猛烈，将满腔怒火倾泻到那些执行自毁命令后、企图做最后顽抗的日军残兵头上。
……
对面的山坡上，李云龙一直举着望远镜，密切关注着整个战场。当成田被击毙时，他心中一定，知道最关键的一步成了。
但紧接着，那颗升起的绿色信号弹，以及三团、四团方向传来的、明显不同于普通炮弹爆炸的、更加沉闷巨响和冲天火光，让他的心猛地一沉。
“他娘的！鬼子炸炮了！” 李云龙狠狠啐了一口，拳头攥得咯咯响。他最担心的事情之一，还是发生了。想完整缴获几十门重炮，在敌军有组织抵抗的情况下，确实难如登天。
“可惜了……都是好家伙啊……” 旁边的孔捷也心疼地咂嘴。
“现在不是心疼的时候！” 赵刚虽然也惋惜，但更冷静，“鬼子自毁火炮，说明他们已经彻底绝望，在做最后挣扎。必须尽快结束战斗！”
李云龙压下心中的惋惜和怒火，眼神瞬间恢复了冰冷和决断。既然鬼子主动放弃了部分重炮作为“堡垒”，那么对这些集结起来准备“玉碎”的残兵，也就没必要再客气了！
“王承柱！” 李云龙转头对着一直待命的炮兵营长厉声吼道。
“到！” 王承柱早就等得心急火燎。
“看见三团、四团前面那两坨鬼子了吗？炸得挺欢是吧？” 李云龙指着远处两个仍在喷吐抵抗火舌、但内部已因自爆而混乱的日军据点，“你的‘没良心炮’，给老子对准他们！狠狠地轰！把他们最后的抵抗意志，连同那些破铜烂铁，一起给老子送上天！”
“是！旅长！早就等着呢！” 王承柱兴奋地应道，转身对着炮兵阵地方向用力挥舞信号旗。
片刻之后，部署在侧后方阵地的十几门“没良心炮”（飞雷炮）发出了怒吼！这些用汽油桶改造的简陋却威力骇人的武器，抛射出的不是炮弹，而是捆扎结实、重达十几二十公斤的巨型炸药包！
“通！通！通！通！”
发射声沉闷而震撼。十几个黑乎乎的巨型“包裹”被高高抛起，在空中划出令人胆寒的抛物线，然后如同陨石般，狠狠砸向三团、四团当面那两个日军最后的据点！
“轰隆隆隆——！！！！”
爆炸声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！那是山崩地裂般的巨响！每一个炸药包的落地，都腾起一团直径超过十米的巨大火球和浓烟，恐怖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，将范围内的一切——残存工事、车辆碎片、日军士兵、甚至那些刚刚被日军自己炸坏的重炮残骸——都狠狠掀飞、撕碎、揉烂！地面在剧烈颤抖，仿佛发生了小型地震。
这根本不是常规意义上的炮击，这是毁灭性的覆盖和碾压！
在这末日般的打击下，日军第一、第二联队残存的那点抵抗意志和“玉碎”的疯狂，瞬间被物理意义上地“炸”得灰飞烟灭。侥幸未死的日军士兵也被震得七窍流血，头晕目眩，完全失去了战斗能力。
“冲啊！消灭残敌！” 王怀保和邢志国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，立刻率领三团、四团的战士们，如同猛虎出闸，扑向了那两片已被“没良心炮”耕耘过一遍的死亡区域，迅速清理着零星的、已无战意的残敌。
……
而在一团主攻方向，战况则稍有不同。由于尖刀大队的迅猛穿插和一团二营、三营的及时跟进扩大突破口，战斗从一开始就极其激烈地进入了日军防御圈的核心，双方士兵完全绞杀在一起，犬牙交错。
日军残部被分割成数个小块，陷入各自为战的绝境，他们连执行自毁命令的时间和空间都很难找到，更多的精力用在应付四面八方刺来的刺刀和射来的子弹上。
特别是围绕着那几门未被第一时间破坏的150毫米重炮（位于原核心阵地稍后位置），战斗尤为惨烈。
二营长王大山和三营长许强都知道这几门炮的价值，亲自带队，与同样意识到要保住或摧毁这几门炮的日军残兵（包括一些炮兵技术兵和谷藤参谋长的直属卫队）展开了残酷的白刃战和近距离对射。
刺刀碰撞的铿锵声、濒死的惨嚎声、手榴弹在人群中爆炸的闷响……每一声都意味着一条生命的逝去。战士们用身体挡在炮身前，用刺刀和枪托与扑上来的鬼子搏命。
谷藤参谋长在发射完信号弹后，并没有像其他军官那样立刻组织残兵做困兽斗或逃跑。他眼中只有那几门在混战中依然沉默矗立的巨炮。成田将军的遗命在他脑海中轰鸣：绝不能让一门完整的火炮落在八路军手里！
他丢掉了打空信号枪，从一名倒毙的卫兵身上拽下两颗九七式手榴弹，拧开后盖，拉出拉火环，用嘴咬住，然后如同疯魔一般，低头朝着最近的一门150毫米重炮炮轮下冲去！他要用自己的身体和手榴弹，完成最后的破坏！
然而，就在他刚刚冲出隐蔽处，距离那门重炮还有十几米时——
“砰！”
一声清脆的枪响，来自侧翼一处被炸塌了半边的工事残骸上方。王喜奎狙击手连的一名年轻射手，一直奉命重点监视可能试图破坏重炮的日军。谷藤那疯狂而决绝的冲锋姿态，在混乱的战场上依然显得突兀。
子弹精准地钻入了谷藤的右侧胸膛，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。他踉跄一下，低头看了看胸口迅速晕开的血渍，又抬头望了望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边的冰冷炮身，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彻底的解脱。咬在嘴里的拉火环松脱，手榴弹“嗤嗤”地开始冒烟，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。
“轰！” 手榴弹在他脚边爆炸，将这位忠实执行了最后命令的日军参谋长，炸得支离破碎。
随着谷藤的毙命，日军在落凤坡最后有组织的抵抗，也宣告彻底终结。
李云龙在山坡上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。他看到一团方向那几门重炮在惨烈搏杀中得以保存（虽然肯定有损伤），又看到三团四团方向虽经“没良心炮”洗地后迅速解决战斗，但重炮已毁，心中百味杂陈。有歼敌大胜的痛快，有未能尽获全功的遗憾，更有对战士们英勇牺牲的痛惜。
枪声、爆炸声逐渐稀疏下来，最终，除了零星的补枪声和战士们打扫战场的呼喊，落凤坡这片吞噬了数千生命的山谷，终于迎来了短暂的、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宁静。
李云龙深吸一口气，压下所有情绪，现在还不是放松和感慨的时候。他转身，对身边的通讯参谋和赵刚、孔捷沉声道：
“命令各团：一，抓紧时间打扫战场！重点搜集完整的重炮、炮弹、以及一切有价值的文件、电台、技术器材！那些被鬼子炸坏的重炮，看看关键部件（如炮管、炮闩、瞄准镜）还能不能拆下来带走！”
“二，迅速收拢伤员，优先转移重伤员！”
“三，清理道路障碍，特别是南面可能来敌方向的道路！工兵连优先行动！”
“四，各部完成打扫后，按预定顺序和路线，迅速撤离战场！向西线转移！动作要快！天亮之前，必须全部脱离与敌接触区域！”
他的目光扫过硝烟未散的战场，语气斩钉截铁：“告诉全体指战员，我们打了一场大胜仗！但鬼子的援军正在逼近！现在，带上我们的战利品和牺牲的战友，撤！”
命令如同涟漪般迅速传开。疲惫却振奋的新一旅将士们，开始与时间赛跑，在这最黑暗的时刻，进行着胜利后的紧急撤离。
落凤坡的硝烟渐渐飘散，但这场惊心动魄的围歼战所激起的波澜，却将远远传开，深刻影响着太岳山乃至整个山西的战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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