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彻底停歇，落凤坡山谷陷入了短暂的、奇异的寂静。
只有未熄的余火在夜风中“噼啪”作响，浓重的硝烟混合着刺鼻的血腥与焦糊味，沉甸甸地笼罩着每一寸土地。但这寂静并非安宁，而是暴风雨后带着肃杀余韵的忙碌前奏。
李云龙、赵刚、孔捷三人走下作为观察所的山坡，踏上了遍布弹坑、散落着武器零件和双方士兵遗体的公路。脚下不时传来黏腻的触感，那是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。没有人说话，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这幅胜利与惨烈交织的景象。
很快，他们的目光就被那几门静静矗立在战场核心区域、虽然布满硝烟尘土、但庞大身躯依然散发着冰冷威严感的钢铁巨兽所吸引——那是缴获的150毫米重型榴弹炮！
李云龙快步走到最近的一门重炮面前，伸出手，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冷而厚重的炮身，感受着钢铁特有的坚硬与冰凉。炮管微微昂起，即使在黑暗中，也仿佛能感受到它曾经蕴含的毁灭性力量。
他脸上原本的凝重和疲惫，渐渐被一种无法抑制的、近乎孩童般纯粹的欣喜所取代，嘴角越咧越大，最后甚至嘿嘿地笑出了声。
“好家伙……真是他娘的好家伙！” 李云龙绕着炮身转了小半圈，用力拍了拍结实的炮架，“这玩意儿，比咱们的‘没良心炮’可气派多了！瞧瞧这身板，这口径！”
话音未落，炮兵营长王承柱就像闻着腥味的猫一样，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过来。他顾不上给旅长政委敬礼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门巨炮，伸出手想摸又不太敢摸，脸上混杂着极度的兴奋、痴迷和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。
“旅……旅长！老天爷啊！咱们这回……这回真的发大财了！” 王承柱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，语无伦次，“150毫米！
我在东北军那会儿，给张大帅手下最牛气的炮七团、炮八团搬运过炮弹，见过这种大家伙，做梦都想摸一摸、打一发！
没想到……没想到今天咱们自己也有了！还……还不止一门！”
他猛地转过身，指着周围影影绰绰的炮群黑影，手指都在哆嗦：“我刚才带人粗粗数了数，光这150毫米以上的重炮，完完整整能拖走的，怕是有小二十门！那边还有几门105毫米的榴弹炮，看着也没大伤！可惜啊……真是可惜！”
说到这儿，他脸上又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，捶胸顿足，“战斗刚打响那会儿，林营长他们从悬崖上扔手榴弹，炸坏了好几门！后来鬼子疯狗一样要自毁，又让三团四团当面那帮孙子炸了差不多十门！
他娘的！四十八门重炮啊！要是全落到咱们手里，一字排开，那场面……小鬼子别说来扫荡，就是他太原城的城墙，老子也敢琢磨着给他轰开个口子！”
李云龙听着王承柱又是狂喜又是惋惜的唠叨，笑骂着踹了他屁股一脚：“行了！你小子就别不知足了！天上掉馅饼还嫌馅儿不够大？能捞着这二十来门，已经是烧高香了！老子当初刚到新一团的时候，能有门迫击炮都当宝贝！
赶紧的，别光顾着流哈喇子，带着你的人，仔细检查每一门炮！炮管、炮闩、瞄准镜、……特别是这些牵引车和载具，都得给老子弄明白！
别到时候拉回去一堆废铁，或者打起来炮弹乱飞，老子可饶不了你！要是把这好家伙事儿给打废了，老子立马撤了你这个炮兵营长，让你去炊事班背大锅！”
王承柱被踹了个趔趄，却丝毫不恼，反而挺直腰板，把胸脯拍得砰砰响：“旅长您放一百二十个心！这大家伙原理跟咱们那105榴弹炮差不离，就是更大更猛！
炮身上都有铭文和标尺，给我一天……不，半天时间琢磨，再打几发炮弹试试，保证指哪打哪，绝不给您丢人！要是打不准，不用您撤，我自己就去炊事班报道！”
这时，各团的团长也纷纷从各自战区赶过来汇报战果，脸上都洋溢着大战胜利后的兴奋和疲惫。
一团团长张大彪嗓门最大：“旅长！政委！副旅长！我这边（主攻方向）初步清点，完整缴获150毫米榴弹炮十门！105毫米榴弹炮两门！
重型履带牵引车基本完好十二辆，卡车和运输车二十多辆！鬼子的护卫步兵武器正在收集装车，轻重机枪至少三四十挺，步枪无数，子弹炮弹堆成了小山！”
三团长王怀保（他负责的战场主要面对自毁炮群，缴获完整重炮较少，但击毙和俘虏敌军较多）接口道：“旅长，我那边鬼子自毁得厉害，完整重炮只抢下来六门150的，两门105的。不过鬼子尸体和俘虏清理完了，干掉和部分俘虏的加起来小两千！
另外，被鬼子炸坏的那些炮，我让人把看起来还能用的炮管、炮闩、瞄准镜都拆下来了，足足装了两大车！都是好钢啊，兵工厂肯定用得上！”
四团长邢志国的汇报类似，完整重炮缴获四门150毫米，两门105毫米，另有许多部件和车辆。
很快，粗略的汇总出来了：此次落凤坡伏击战，新一旅共计缴获基本完好的150毫米重型榴弹炮（或加农炮）二十门，105毫米榴弹炮（或加农炮）六门！缴获基本完好的重型履带牵引车三十多辆，各式卡车、弹药车、观测车等运输车辆超过六十辆！
至于日军护卫部队遗弃的九二式重机枪、歪把子轻机枪、三八式步枪、掷弹筒、以及堆积如山的配套弹药，更是数不胜数，各团战士们正挥汗如雨地将它们搬上卡车，或者用缴获的骡马驮载。
这无疑是一场前所未有的、缴获远超消耗的辉煌胜利！新一旅的装备水平，尤其是重火力，将因此实现质的飞跃！
李云龙听着汇报，脸上笑容就没断过，但当他借着微弱的月光和残余火光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时，笑容立刻收敛。时针已指向深夜十一点。
“好了！都别光顾着高兴了！” 李云龙的声音恢复了战场上的严肃，“发财也得有命花！鬼子的真野旅团五千多人，被孙德胜袭扰着，这会儿离咱们也不会太远了！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！”
他立刻下达一连串命令，语速快而清晰：
“一，命令尖刀大队林骁，以及各团所有会开汽车、特别是会摆弄那些大家伙（指牵引车）的战士，的汽车兵，马上集中！给你们二十分钟，熟悉车辆，检查油料，编组车队！尖刀大队作为全军先锋，开路！”
“二，命令三团一营长林大山，你营在北面阻击打得辛苦，但任务完成得很好！现在，大部队即将撤离，你营作为全军后卫，交替掩护撤退！一定要保持警惕，防止太谷方向的鬼子缓过劲来追咬！”
“三，命令一团二营长王大山！你营抽调精锐，组成收尾分队，在大部队撤离后，负责清除主要行军路线上重型车辆留下的履带印和车辙！特别是通往张远镇方向的！要做得干净，尽量拖延鬼子判断我们撤退方向和时间！”
“四，全体部队，按一团、旅部直属队、炮兵营（带着重炮）、三团（缺一营）、四团、后勤运输队的顺序，二十分钟后，准时出发，向张远镇方向转移！动作要快，保持静默！”
命令如山，刚刚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新一旅立刻高速运转起来。战士们加快打扫速度，将最后一批战利品扔上车；轻伤员互相搀扶着登车，重伤员被小心翼翼地用担架固定在卡车车厢；
炮兵营的战士们如同呵护珍宝般，检查着重炮与牵引车的连接；汽车兵们（包括一些被俘后经简单教育表示愿意合作的日军运输兵）在尖刀队员的监督下，发动引擎，低沉轰鸣声再次响起。
二十分钟后，一支规模庞大、满载人员与战利品的混合车队，如同一条沉默的钢铁长龙，在尖刀大队的引领下，缓缓驶离了尸横遍野的落凤坡，向着西面张远镇方向的茫茫夜色中驶去。
林大山的一营在车队末尾，依托地形，构筑了简单的阻击阵地，警惕地注视着北方。王大山则带着人，用树枝、浮土，仔细地掩盖着车队留下的痕迹。
……
就在新一旅主力撤离约两个小时后，凌晨一点多，落凤坡以南的山路上，一支庞大的日军部队，在无数火把和手电筒的光亮照耀下，气喘吁吁、队形略显狼狈地赶到了战场边缘。正是奉命星夜兼程北上救援的日军独立混成第2旅团，旅团长真野少将。
这一路，他们走得并不顺畅。孙德胜骑兵营的袭扰如同附骨之疽，从他们离开营地就开始，炸毁险要路段，冷枪冷炮袭击行军纵队，专门“照顾”先头部队和指挥机构。
虽然造成的直接伤亡不算特别巨大，却严重迟滞了行军速度，消耗了部队精力，迫使真野不得不分出一个多中队的兵力专门应对和驱赶这些恼人的“马苍蝇”，其主力实际抵达战场的兵力约五千人，且人困马乏。
然而，当他们真正踏入落凤坡战场时，眼前的景象让所有日军官兵，从真野少将到最底层的士兵，全都倒吸一口凉气，如坠冰窟！
手电光和火把的照耀下，昔日还算平整的公路及两侧山坡，已是一片狼藉，宛如被巨兽疯狂蹂躏过的地狱。层层叠叠的、穿着土黄色军服的尸体（绝大多数是日军）以各种狰狞痛苦的姿态铺满了地面，许多已经僵硬。
燃烧的车辆残骸散发出焦臭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和硝烟味。更触目惊心的是，那些被炸得扭曲变形、炮管耷拉或断裂的巨大炮身残骸，在火光中如同巨兽的尸骨，沉默地诉说着不久前这里发生的毁灭性打击。
真野少将脸色煞白，嘴唇哆嗦着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他看到了先一步赶到、正在尸体堆中翻找可能幸存伤员的太谷县守备大队士兵。
守备大队长哭丧着脸跑来报告，说他们被八路军一个营死死挡在北面近四个小时，刚刚突破过来，只看到这……这惨状。
“重炮……重炮旅团……全……全完了？” 真野的声音干涩沙哑，几乎不像是自己的。他踉跄着走到一门被自爆炸得炮塔掀翻、炮管扭曲的150毫米重炮残骸旁，伸手摸了摸冰冷而破损的钢铁，一股寒意从指尖瞬间传到心脏。
虽然早有最坏的预感，但亲眼看到这炼狱般的场景，尤其是看到那至少十几二十门重炮的凄惨残骸（他并不知道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日军自毁，且新一旅带走了完好的部分），所带来的冲击力是无比巨大的。
成田旅团，那可是拥有四十八门重炮、五千精锐的战略部队啊！竟然在短短七八个小时内，被八路军主力（他如此认为）在这相对“后方”的地域全歼了！
这需要多么精准的情报、多么迅猛的行动、多么强悍的战力才能做到？！
联想到之前第24师团七千多关东军精锐在刘家营子一夜覆没的惨剧，真野少将心中对那个名叫李云龙的八路军指挥官，以及他麾下的新一旅，升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混合着愤怒、忌惮和一丝恐惧的情绪。
“八嘎……李云龙……新一旅……” 真野喃喃自语，拳头捏得发白。他现在面临的抉择是：追，还是不追？
部队疲惫不堪，敌情不明（不知道八路军具体撤退方向、兵力、是否有埋伏），而且看这战场打扫的干净程度和车辙痕迹被部分掩盖的情况，八路军显然已经从容撤离一段时间了。夜间追击，风险极大。
但不追？重炮旅团全军覆没，自己援救不及，若再毫无作为，如何向第一军司令部交代？
挣扎片刻，真野少将颓然叹了口气，对身边的通讯参谋无力地挥了挥手：“给第一军司令部发报吧。如实禀报：我部排除袭扰，抵达落凤坡战场，但为时已晚。
野战重炮第一旅团……已确认遭八路军新一旅主力伏击，全军覆没，重炮悉数被毁或掠走，成田旅团长以下，恐已全员玉碎。战场惨烈，敌军已撤离，方向不明。请示下一步行动方略，是否继续追击。”
电报发出，真野少将望着眼前这片被血色和钢铁残骸填满的山谷，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寒意包裹全身。
这次规模空前的扫荡，开局便是第24师团损兵折将，如今连作为杀手锏的重炮旅团也被连根拔起……接下来的仗，还怎么打？那个隐藏在太岳山深处的对手李云龙，他的下一个目标，又会是哪里？
夜色深沉，落凤坡的硝烟渐渐散入山风，只留下无尽的死寂和失败者的哀叹，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，久久回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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