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元三年的春天,来得有些迟缓。冰雪初融的未央宫,檐角滴着水,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。
上巳节将至,按照惯例,宫中要举行祓禊宴饮。这也是新人首次在正式场合露面的机会。
椒房殿里,阿娇正在挑选那日要穿的礼服。几套深青色的翟衣铺展开来,纹饰繁复庄重。她最后选了一套相对简洁的,只在领口袖边用金线绣着细密的云凤纹。
“娘娘,这套是否太素净了些?”负责尚衣的宫人小心问道,“往年您都……”
“今年不同。”阿娇打断她,语气平静,“太皇太后新丧未久,不宜过于华艳。且,”她顿了顿,看向铜镜中面容沉静的女子,“本宫是皇后,端庄持重即可,无须与外间争艳。”
宫人不敢再多言。她们都感觉到,皇后娘娘自去岁冬天以来,变化很大。少了从前的颐指气使,多了不怒自威的沉稳。说话做事,都带着一种让人不敢轻慢的份量。
阿娇看着镜中的自己。这张脸依旧年轻娇艳,可眼神却像是沉淀了太多东西。她抬手抚了抚鬓角,那里没有任何白发,可她却觉得自己已经历了漫长岁月。
“去把前几日窦老夫人送来的那对珍珠耳珰找出来。”她吩咐道。那珍珠产自东南沿海,不算顶大,但光泽温润,形状完美。她要戴这个,既不失身份,也暗含对东南布局的关注。
祓禊宴设在未央宫前殿外的兰台水畔。
春水初生,岸边新柳嫩黄。皇室宗亲、在京列侯、三公九卿及命妇们依序而坐,丝竹之声袅袅。
阿娇与刘彻并坐主位。她穿着那身素雅翟衣,珍珠耳珰在鬓边微微晃动,衬得面容更加白皙沉静。刘彻今日心情似乎不错,眉宇间带着意气风发的神采,只是在与阿娇偶尔低声交谈时,眼中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。
宴至半酣,按照流程,该有掖庭美人献艺。
乐声变换,变得轻柔婉转。一队身着浅碧色舞衣的女子袅娜而入,为首一人,身姿尤其轻盈,面覆轻纱,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眸子。
席间响起低低的议论声。许多人都知道,平阳公主进献了一位歌女,据说色艺双绝。
阿娇端起酒樽,浅啜一口,目光平静地落在那个身影上。来了。卫子夫。
舞姿确实曼妙,如春风拂柳,如弱水凌波。尤其那领舞的女子,虽然面纱遮脸,但眼波流转间,天然一段风流韵致。歌喉响起时,更是清越动人,唱的是《诗经·郑风》中的句子:“野有蔓草,零露漙兮。有美一人,清扬婉兮。邂逅相遇,适我愿兮。”
词意婉转,嗓音缠绵。
席间不少宗室子弟已看得目不转睛。刘彻起初只是随意看着,渐渐地,目光也凝在了那领舞女子身上。不是惊艳,而是一种……被某种柔弱美好触动的审视。他最近忙于朝政与心中的宏图,还有那些虚妄的长生之念,此刻这纯粹的、属于人间青春的美好,反而让他有一瞬的放松。
阿娇将刘彻的眼神变化尽收眼底。她放下酒樽,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。
一舞毕。舞女们盈盈下拜。
平阳公主适时起身,笑吟吟道:“陛下,皇后娘娘,这领舞的歌女,便是妾身前次提及的卫子夫。虽出身微贱,但性情温顺,歌舞也还看得过眼。今日特让她献艺,为陛下与娘娘助兴。”
刘彻“嗯”了一声,目光仍在卫子夫身上停留片刻,才转向平阳:“皇姐有心了。”又对仍跪伏在地的卫子夫道:“抬起头来。”
卫子夫依言缓缓抬头,取下面纱。
一张清丽娟秀的脸庞露了出来,不算绝色,但肌肤白皙,眉眼柔和,带着一种我见犹怜的怯生生神态。她迅速看了一眼刘彻,又慌忙低下头,脸颊泛起红晕。
正是这种柔弱与羞怯,最能触动某些强者(尤其是内心有着空洞和掌控欲的强者)的保护欲与占有欲。
阿娇心中明了。她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坐着,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合乎礼仪的微笑。
“起来吧。”刘彻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,“赐坐。”
这是极大的恩典。一个刚献艺的歌女,竟能在这样的宴会上得赐一席(即便是末席),其意不言而喻。
卫子夫谢恩起身,退到末席坐下,始终低垂着眼,但身姿紧绷,显然紧张又激动。
宴席继续。气氛却微妙地变了。许多人看向阿娇的眼神,多了几分揣测与同情,看向卫子夫和新得宠的几位美人(如之前已有些名气的王夫人)时,则多了打量与算计。
阿娇恍若未觉,依旧从容地与邻近的几位命妇交谈,话题偶尔涉及春日农桑、孩童教养,甚至引经据典说些典故趣闻,言谈间显出不俗的学识与见识,倒让几位以才学着称的命妇暗自惊讶。
刘彻一边应付着宗室大臣的敬酒,一边用余光观察着阿娇。她太镇定了。镇定得不像那个听说他宠幸其他宫人就会闹脾气的陈阿娇。这种镇定,反而让他心里那丝因卫子夫而起的新鲜感,淡了下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探究,甚至是一丝隐隐的……不悦?她不在乎?
宴席散后,刘彻没有立刻去后宫,而是回到了宣室殿。
“春陀,今日皇后……可有什么异常?”他忽然问。
春陀一愣,小心回道:“皇后娘娘一切如常,仪态端方,与命妇们言谈也甚是得体。”
“是吗。”刘彻手指敲着案几,“她对卫子夫的出现,没说什么?”
“皇后娘娘……并未特别提及卫美人。”春陀斟酌着词句,“只是宴后,娘娘嘱咐掖庭令,好生安置新晋宫人,莫要怠慢。”
刘彻沉默片刻。好生安置,莫要怠慢。标准而无可挑剔的皇后做派。可就是太标准了,反而显得疏离。
“朕知道了,你退下吧。”
独自坐在殿中,刘彻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又升起来。他今天确实对卫子夫有那么一点兴趣,那女子柔弱新鲜,像一株需要庇护的藤蔓。但阿娇的反应……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,又像是某种隐秘的期待落了空。
他以为她会嫉妒,会不满,那样至少证明她还在意。可她没有。
她只是用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看着,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。
这种超然,让他不安,也……更想撕破她这层面具,看看底下到底藏着什么。
与此同时,椒房殿。
阿娇卸下钗环,用温水净面。侍女一边为她梳理长发,一边低声愤愤道:“娘娘,那卫氏今日也太出风头了!陛下还让她……”
“住口。”阿娇的声音不高,却让侍女立刻噤声。
“她是陛下的人,陛下让她坐,她便能坐。这是规矩,也是陛下的恩典。”阿娇看着镜中的自己,语气平淡,“以后这种话,不许再说。掖庭的事,自有掖庭令管着,本宫是皇后,只管该管的事。”
侍女讷讷应下,心中却为皇后委屈。
阿娇知道侍女的心思,但她并不在意。争风吃醋?那是前世陈阿娇会做的事。这一世,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。
卫子夫的出现,是必然,也是提醒。提醒她与刘彻之间,终究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君臣鸿沟,提醒她帝王的宠爱是多么不可靠。与其将心神耗费在这上面,不如抓紧时间,巩固自己的地位,经营自己的根基。
“前几日窦老夫人那边,可有新消息?”她转而问道。
侍女忙道:“正要禀报娘娘。今日午后,窦老夫人府上送来一匣干海货,说是南边新到的。匣子底层……有封信。”
阿娇精神一振:“取来。”
信很短,是用一种特殊的、只有少数窦家旧人知道的暗语写的。阿娇仔细看完,在灯烛上烧掉。
信上说,派往会稽沿海的人已经站稳脚跟。他们以收购海产、开设小型织坊为名,暗中联络了一些可靠的渔民和当地小吏,绘制了部分海岸线的简图。更重要的是,他们接触到了一个从“大岛”(夷洲)渡海过来的小商队,用货物换得了一些岛上特产的草药和粗糙的矿石样本。岛上似乎有几股势力,彼此争斗,但沿海的普通渔村相对平和,对汉地来的“商人”并无太多戒备,甚至欢迎他们带去铁器和布匹。
初步接触,情况比预想的要好。
阿娇心中一定。第一步走得很稳。接下来,就是慢慢渗透,建立更可靠的联系渠道,甚至……可以考虑在那边悄悄安置一些绝对忠诚的、有技能的人。
她铺开那张自绘的简陋地图,在“夷洲”的位置上,用指尖轻轻一点。
窗外,春夜的微风带着凉意吹入。
未央宫的夜晚,从来不缺新的故事。有人刚刚登场,有人已悄然布子。
阿娇吹熄了灯,躺到榻上。
黑暗中,她仿佛能听到遥远的海浪声,还有……某种温暖而坚韧的、属于开拓与希望的脉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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