会稽郡治,吴县。
新上任的太守严助,没有立刻大张旗鼓地整顿军备,而是换上一身寻常文士的深衣,带着两个精干的随从,开始在郡内微服走访。
他的马车驶过略显破败的街市,来到城南一处码头。江海交汇之处,桅杆林立,空气中弥漫着鱼腥、盐卤和潮湿木头的气味。穿着短褐、皮肤黝黑的渔夫和搬运工在码头上忙碌,夹杂着一些穿着异族服饰、肤色更深的越人商贩,用生硬的官话或手势讨价还价。
严助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,望着眼前繁忙而略显杂乱的水域,眉头微蹙。他奉皇命而来,既要安抚,也要备武,还要探查。千头万绪,确实需要“徐徐图之”。他想起陛下临行前的嘱咐:“东南之事,关乎长远。卿可为朕之耳目,亦为朕之臂膀。切记,稳妥为先。”
稳妥……严助的目光扫过那些大大小小的船只。许多渔船看起来十分简陋,显然难以应付稍大的风浪,更别说可能的海上冲突。水军?会稽郡那几百名名义上的“楼船士”,恐怕连像样的战船都没几艘。
“大人,那边就是专与海外岛屿做生意的‘海市’。”一个熟悉本地情况的随从低声介绍,“多是些岛民驾着小舟,用珍珠、玳瑁、稀奇草药,换咱们的盐、铁器、布匹。官府对此睁只眼闭只眼,抽些税罢了。”
海外岛屿……严助心中一动。陛下虽未明言,但他揣测圣意,对那茫茫大海之外,未必没有想法。这些往来海岛的船只和人员,或许就是突破口。
“找几个可靠的、常跑海上的船老大,本官要见见。”严助吩咐道。
几乎与此同时,在会稽郡更南边的一处偏僻海湾。
几间刚刚搭起来的简陋茅屋依着山脚,冒着袅袅炊烟。这就是窦家旧部安排接应点之一。第一批南下的五户人家,历经近一个月的跋涉,终于在此安顿下来。
带头的铁匠姓赵,四十来岁,面庞黝黑,手掌粗大。他看着眼前这片陌生的山海,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味的空气,对围拢过来的同伴们说:“到了,以后这儿就是咱们的新家了。老夫人和……上头交代了,咱们在这儿,就是普通逃荒来的灾民,先想法子活下去,站稳脚跟。”
木匠老周打量着周围的树木,盘算着哪些适合做梁柱,哪些能做家具。懂些医术的孙娘子已经在附近转了转,采了几样认识的草药。账房李先生则拿出炭笔和粗糙的麻纸,开始记录他们带来的所剩无几的粮食物资。而那户姓钱的老渔民一家,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到海边,观察潮汐和水流了。
他们都是窦家的“世仆”或受过窦家大恩,忠诚可靠,但也都是实打实的普通人,有一技之长,渴望新的生活。对于“上头”更深层的意图,他们隐约知道些,但不甚明了,只知道要听安排,好好在这里扎根。
接应他们的是一个自称“老吴头”的当地人,五十多岁,精瘦干练,早年曾跟过窦家在东南的商队,后来因伤留在了这边,娶了当地越女为妻,对两边情况都熟。
“这地方偏,官府很少来。山上有野物,海里有鱼虾,饿不死。”老吴头操着带点越地口音的官话说,“往东三十里有个大点的渔村,村正和我有些交情。你们先在这安顿,开点荒地,修补渔网,做些手艺活。过些日子,我带你们去村里转转,混个脸熟。记住,少说话,多做事,尤其别提长安,别提窦家。”
众人纷纷点头。
赵铁匠看着老吴头,忽然问:“吴叔,上头……有没有说,以后想让咱们做些什么特别的事?”
老吴头眼神闪了闪,压低声音:“先把日子过好,把本事练熟。以后……或许会有些东西,需要你们看看,记下来;或许有些路,需要你们走走,探探。不急,等。”
赵铁匠明白了。这就是“徐徐图之”。他不再多问,转身对其他人喊道:“都动起来!砍树,搭棚,垒灶!先把今晚的饭弄出来!”
小小的海湾,开始有了人气和希望。
未央宫,掖庭。
卫子夫近来心绪颇不宁静。月事已迟了半月有余,她不敢声张,只悄悄让身边信得过的宫女去寻了些安胎的方子,又加倍小心饮食起居。
这一日,她正在绣一方帕子,忽觉一阵轻微的恶心涌上喉头,连忙用帕子捂住嘴,强忍下去。动作虽轻,却被进来送茶点的宫女看在眼里。这宫女是王夫人那边安插的眼线。
“卫美人可是身子不适?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?”宫女状似关切地问。
卫子夫心中一惊,强笑道:“无妨,许是昨夜没睡好,有些气闷。不必惊动太医。”
宫女不再多说,放下茶点退了出去,转身就把这消息递给了王夫人。
王夫人所居的增成殿内,听到消息的王氏(汉武帝早期宠妃,生燕王刘旦等)冷笑一声,涂着丹蔻的手指捻着一颗蜜饯:“恶心?迟了半月?哼,倒让她抢了先。”她比卫子夫早入宫,也早承宠,还生有皇子,本以为卫子夫不过是个新鲜玩意儿,没想到这贱婢肚子这般争气。
“夫人,要不要……”心腹宫女做了个隐秘的手势。
王夫人沉吟片刻,摇摇头:“先别动。陛下如今对她正新鲜,又重视子嗣。此时下手,风险太大。去,把我的那对赤金嵌宝的镯子找出来,再备些上好的阿胶,明日我去‘探望’卫美人。”她眼中闪过冷光,“贺喜是假,探探虚实是真。若真有了,也得让她知道,这宫里,不是有了龙种就能高枕无忧的。”
宣室殿后的密室。
刘彻盘膝坐在蒲团上,按照徐生所授的呼吸吐纳之法,缓缓调息。室内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,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。
起初,他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。但练习了几日后,他竟真觉得精神健旺了些,白日处理政事的疲惫感有所减轻。更奇的是,偶尔在极静的入定状态,他脑海中会闪过一些极其模糊的碎片——仿佛是无垠的黑暗虚空中,有点点冰冷而璀璨的光划过;又仿佛是深邃的海底,有庞大的阴影无声游弋……
这些碎片毫无逻辑,转瞬即逝,却让他心悸的同时,又生出一种莫名的吸引。徐生说,这是心神渐澄、感应天地的征兆。
刘彻不确定这是否是方士故弄玄虚的说辞,但身体和精神的变化是实在的。这让他对“长生”“仙道”之说,少了几分全然排斥,多了几分将信将疑的探究。
一套导引做完,他缓缓睁开眼,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幽深难测。
“春陀。”
“奴婢在。”春陀的声音从门外传来。
“明日,让徐生再来一趟。朕有些……新的体悟,要问他。”
“是。”
刘彻起身,走到窗边,推开一丝缝隙。夜空晴朗,星河低垂。那些星辰,仿佛比以往更亮,也更……触手可及?他想起阿娇那夜关于星辰的言语,心中那丝探究的欲望,转向了椒房殿的方向。
椒房殿,深夜。
阿娇并未入睡。她刚刚收到吴媪辗转递来的消息,只有短短一句:“第一批已安抵,吴某已接应,正扎根,一切平稳。”
短短一行字,让她心中悬着的石头落地大半。第一步,总算是迈出去了,而且开局顺利。
她走到窗边,同样望着星空。不知为何,今夜星辉格外清澈。她忽然想起梦中那些关于星海的碎片,还有那种仿佛与星辰共鸣的奇异感觉……但那些都太模糊了,像隔着一层浓雾。
她更关心的,是眼下。
卫子夫疑似有孕的消息,她已通过自己的渠道隐约知晓。这在前世是理所当然的事,这一世,也只是时间问题。她没有感到嫉妒,反而有一种“该来的终于来了”的平静。有了子嗣,卫子夫的地位会更稳固,后宫格局也会随之变化。她需要提前筹谋。
刘彻近来频繁召见那个叫徐生的方士,她也略有耳闻。这可不是好兆头。帝王痴迷方术,轻则荒废政务,重则酿成大祸(如后来的巫蛊之祸)。她得找个机会,委婉地提醒一下,但不能触怒他。
还有东南……严助已经到任,以他的能力,东南局势会逐渐明朗。她派去的人,必须在官府视线之外,悄悄生长。
千头万绪,但阿娇心中却异常清晰。就像下棋,对手不止一个,棋盘也不止一面。她需要统筹全局,耐心布局,该落子时落子,该等待时等待。
她抚上自己的小腹,那里依旧平坦。子嗣……她不是不想要。但前世无子的阴影,以及今生对自己身体某种微妙的不同(或许是“星尘回声”的影响?),让她对此并不强求。有,是锦上添花;没有,她也必须走好自己的路。
窗外的风吹进来,带着夜露的微凉。
阿娇转身回到榻边,吹熄了灯。
黑暗中,她仿佛能听到,遥远的东南海边,海浪轻轻拍打着新立起的简陋屋基;能听到,长安城中,无数人的欲望、野心、挣扎与希望,在夜色中交织流淌。
而她,陈阿娇,大汉的皇后,正立于这张无形巨网的经纬交汇之处。这里不是终点,而是她亲手执棋、审时度势的起点。
喜欢金屋辞:凤弈未央请大家收藏:(m.aikandushu.com)金屋辞:凤弈未央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