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新杭”营地,弥漫着硝烟、血腥与劫后余生的复杂气息。码头上,伤员的呻吟、胜利的欢呼、寻找同袍的呼喊交织在一起。破损的船只倾斜在水面,燃烧的残骸尚未熄灭,海风带来焦糊与死亡的味道。但那面千疮百孔却依旧飘扬的“萧”字大旗,如同定海神针,让这片饱经摧残的土地,重新凝聚起生的希望。
石堡顶层的指挥所,如今成了临时的将台与治伤之所。沈清辞亲自搀扶着萧景珩,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踏进门槛。门在身后合拢,隔绝了外界的喧嚣。光线透过破损的窗棂,在布满尘土的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。空气中,血腥气、金疮药的味道,与一丝若有若无的、独属于她身上的清冽气息混杂在一起。
萧景珩甫一进门,强撑的那股气力仿佛瞬间被抽空,高大的身躯晃了晃,全靠手中长剑拄地,才勉强站稳。玄甲上凝结着暗红的血块,有敌人的,也有他自己的。左臂的绷带早已被渗出的鲜血浸透,右肋下,一道被刀锋划开的破口狰狞外翻,皮肉翻卷,仍在缓缓渗血。脸上、手上,遍布细小的擦伤和灼痕,更添几分沧桑与疲惫。唯有那双眼睛,在望向沈清辞时,亮得灼人,仿佛要将她刻入灵魂深处。
沈清辞的心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,疼得几乎无法呼吸。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,不去看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,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:“别动,先坐下。” 她搀着他,小心翼翼地挪到一张勉强完好的木椅旁,让他缓缓坐下。动作间,她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、硝烟与汗味,还有一丝……属于“星陨之谷”那奇异矿石的、若有若无的冰冷金属气息。
“清辞……” 萧景珩想说什么,喉结滚动,却只逸出一声沙哑的低唤。千言万语堵在胸口,在生死边缘徘徊了无数个日夜,此刻见到她安然无恙,竟不知从何说起。他伸出手,想要触碰她的脸颊,确认这不是濒死前的幻梦,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。
“别说话。” 沈清辞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,也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哽咽。她转身快步走到屋角,那里有一个简易的木架,上面放着清水、剪刀、麻布,还有几个装着各色药粉药膏的瓷瓶——这是她提前准备好的,在战事最危急的时刻,她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,包括……为他收殓。
她深吸一口气,稳住发颤的双手,拿起剪刀,走到他身边。“忍着点。” 声音很低,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。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剪开他左臂上那被血污浸透、几乎与皮肉粘在一起的绷带。每一下动作都极轻,极慢,生怕牵动他的伤处。绷带层层揭开,露出下面深可见骨的伤口,皮肉外翻,边缘已经有些发白溃烂,显然是旧伤未愈又添新创,且在污浊环境中耽搁了。
沈清辞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,随即死死咬住下唇,拿起浸湿的干净布巾,蘸着清水,一点一点,极其轻柔地为他清理伤口周围的污血和沙土。她的动作专注而细致,仿佛在对待世上最珍贵的瓷器,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,却顾不得擦拭。
萧景珩闷哼一声,额上青筋暴起,却硬生生忍住,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脸上。数月不见,她清减了许多,下颌尖了,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,脸色苍白,唇上甚至因紧张和缺水而起了皮。一身劲装沾满尘灰血污,发髻散乱,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颊边。可就是这样的她,在刚才炮火连天、尸山血海的战场上,挺直脊梁,指挥若定,如同暴风雨中屹立不倒的礁石。此刻,她又卸下所有坚强,只做一个为他清洗伤口、心疼到指尖发颤的妻子。
“我没事,都是皮外伤。” 他哑着嗓子安慰,想抬手替她擦汗,却牵动了肋下的伤口,顿时一阵剧烈的咳嗽,嘴角溢出缕血丝。
“别动!” 沈清辞急声制止,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水雾,又强行逼了回去。她放下布巾,取过金疮药,那是用此地特有的几种止血消炎草药混合碾制而成,药效猛烈。她屏住呼吸,将药粉均匀撒在那狰狞的伤口上。
“嘶——” 药粉触及创面,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,萧景珩倒抽一口冷气,肌肉瞬间绷紧。
沈清辞的手停了一下,抬眼看他,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心疼与痛楚,但手下动作却更快,更稳。撒好药,又拿起干净的白布,开始为他包扎。她的手指灵巧地穿梭,打结,固定,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,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。
处理完左臂,她又小心地剪开他右肋下破碎的衣甲,露出那道不算太深却颇长的刀伤。清洗,上药,包扎。接着是脸上、手上的细小伤口。她一言不发,只是专注地做着这一切,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。只有偶尔指尖划过他皮肤时轻微的颤抖,泄露着她内心的波澜。
萧景珩一直静静地注视着她,目光贪婪地描绘着她的眉眼,仿佛要将这几个月的分离都看回来。他能看到她低垂的眼睫上沾染的灰尘,能看到她紧抿的唇角倔强的线条,能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、极力压抑的轻颤。这沉默的温柔,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心头发烫,喉头发哽。
当最后一道伤口包扎妥当,沈清辞缓缓直起身,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,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。萧景珩下意识伸手去扶,却牵动伤口,又是一阵闷咳。
“你……” 两人同时开口,又同时停住。
沈清辞别过脸,飞快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,再转回来时,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,只是眼眶微红。“京中的事,冯公密信已告知大概。你……在‘星陨之谷’,究竟遇到了什么?伤势为何如此沉重?还有那西番舰队,怎会来得如此之快?”
她问得很快,很急,仿佛要将所有担忧、所有疑问都倾倒出来。但萧景珩听得出,那急促的话语下,是深不见底的后怕。
萧景珩握住她冰凉的手,入手一片湿冷汗意。他心中酸涩,将她在自己身边轻轻带近些,缓声道:“别急,我慢慢说与你听。”
他略去了“星陨之谷”中最凶险的细节,只拣紧要的说了:发现奇异“星骸”矿藏,与“林魈”、“血爪”部落的恶战,山腹中诡异的祭坛与“星核”,西番探险队的出现与阴谋,最后的地火喷发与惨烈突围……“灰岩长老和几名族人拼死带我出来,王焕他们断后……折损了大半弟兄。”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深切的痛楚与疲惫,“那矿石……非同小可,西番人志在必得。此番舰队来袭,恐不仅为营寨,更为那‘星骸’之秘。”
沈清辞听着,脸色越来越白,握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收紧。原来,他在海外经历的,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凶险诡谲,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。而西番的野心,也远超预估。
“京中……” 萧景珩缓了口气,问出最挂心的事,“陛下……”
沈清辞眼神一黯,低声道:“大行皇帝已然龙驭宾天。遗诏传位于四皇子,然三皇子勾结边镇、暗通西番,于大行皇帝灵前发动宫变,欲行篡逆。”
萧景珩瞳孔骤缩,虽早有预料,但亲耳听闻,仍是心头巨震。宫闱惊变,国本动摇!
“后来如何?” 他急问。
“幸得冯公、杨阁老与父亲周旋,及时掌控京营,又有……我携三皇子通番铁证闯入,当廷揭发。” 沈清辞语速平稳,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,但萧景珩能感受到她平静语调下曾经历的惊涛骇浪,“三皇子事败被擒,其党羽正在清查。然朝局震荡,暗流未平。父亲密信言,新帝虽已登基,然根基未稳,东南、西南或有反复。且……三皇子余孽与西番勾连之事,恐非孤例,朝中恐仍有其党羽,海上亦需严防。”
她抬起眼,望进萧景珩眸中深处,一字一句道:“景珩,此处已成漩涡之眼。西番觊觎‘星骸’,必不肯罢休。朝中……未必稳如泰山。我等在此,进则开疆拓土,退则万劫不复。你既归来,需早做决断。”
萧景珩沉默良久,目光掠过她苍白却坚毅的面容,掠过窗外依稀可见的残破营寨与飘扬的战旗,掠过这片用无数鲜血与生命才勉强守住的新土。决断?他何尝不知已无退路。京中变故,更将这海外孤悬之地,推到了风口浪尖。要么在此扎根,开万世之基业;要么,便是葬身鱼腹,尸骨无存。
“我明白。” 他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,“此地,已是我等安身立命之所,亦是大明海疆之前哨。西番敢来,便打回去!朝中若有奸佞,便以战功堂堂正正立于朝堂!清辞,” 他反手握紧她冰凉的手,传递着温暖与决心,“你我夫妻一体,同心同德,何惧之有?当务之急,是整军、修寨、抚民、固盟。西番此败,必不甘心,下次再来,恐是雷霆万钧。我们要在这雷霆到来之前,扎稳脚跟!”
沈清辞望着他眼中重新凝聚的、如同淬火寒铁般的光芒,那颗一直悬着的心,终于缓缓落回实处。他回来了,她的主心骨就回来了。纵有千难万险,只要他在身侧,她便无所畏惧。
“嗯。” 她轻轻应了一声,将脸缓缓靠在他未受伤的右肩上,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与温度,声音闷闷的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,“你回来了,真好。”
萧景珩用未受伤的右臂,轻轻环住她单薄却挺直的脊背,下颌抵着她的发顶,嗅着她发间混杂着硝烟与药草的气息,低低道:“我回来了。以后,不会再让你一人承担。”
短暂的温存被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打断。
“将军!夫人!” 赵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,虽极力平稳,仍带着焦灼,“西番残舰已退至外海二十里下锚,似在重整。另,派往内陆联络高山部落的哨探回报,‘雄鹰’大首领伤势极重,其部落内部因伤亡惨重,颇有怨言,恐生变故。还有,‘林魈’残部与那股西番探险队溃兵似有合流迹象,正在西北山林中集结,意图不明!”
萧景珩与沈清辞迅速分开,两人眼中温情褪去,重新被凝重与锐利取代。刚刚平息的风波之下,暗涌更急。
“知道了。” 萧景珩沉声道,试图起身,却被肋下伤口扯得一皱眉。
“你别动!” 沈清辞按住他,转身对外扬声道,“赵将军请进。详情如何,细细报来。”
门被推开,浑身包扎多处、脸色苍白的赵霆踉跄走进,抱拳欲行礼,被沈清辞以目光止住。
战争并未结束,危机远未解除。夫妻二人对视一眼,看到彼此眼中同样的决心。休息的时间结束了,接下来,是更严峻的挑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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