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新杭”营地,血战后的喧嚣逐渐沉淀为压抑的忙碌。空气中弥漫着硝烟、血腥与焚烧尸体的焦臭。伤兵营里挤满了哀嚎的士卒,军医与随军民妇穿梭其间,用简陋的工具和匮乏的草药,与死神争夺着生命。工匠们叮叮当当地修复着破损的栅栏、倾颓的望楼。海滩上,西班牙人遗留的残骸、破碎的船体、焦黑的尸体,与明军、土着战士的遗体混杂在一起,在阳光下缓慢腐烂,引来成群的食腐海鸟,发出刺耳的鸣叫。
中央大帐内,气氛凝如铅块。药草、汗水与淡淡血腥气混合。萧景珩半靠在铺着兽皮的简陋木榻上,脸色依旧苍白,但眼神已恢复往日的锐利沉静,只是眼底深处,蕴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痛楚。沈清辞坐在一旁,为他换下肋下伤口的药布,动作轻柔,目光专注。赵霆、王焕、李铁头,以及几位在昨日血战中幸存的军官、高山部落派来的副使,肃立两侧,人人面带疲惫与悲怆,气氛沉重。
“……阵亡将士,已收殓完毕,就地火化,骨灰暂存,待日后……带回故土。” 赵霆的声音嘶哑,每吐出一个字都似有千斤重,“伤者,能救的都在救治,但……重伤不治者,仍在增多。药材,尤其是金疮药、止血散,所剩无几。粮食,因码头仓库被焚,损失三成,余粮……若不节用,只够十日。”
“弹药火器,十不存一。火药耗尽,箭矢告罄,铅丸不足百斤。火炮……东岸炮台全毁,西岸三门炮,一门炸膛,两门炮身灼裂,不堪再用。战船,‘镇海’号中创,需大修;‘飞鱼’号沉没;余下海沧、艍船,皆带伤,可航者不足五艘。” 王焕的汇报,更如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。
“高山、黑水、白石三部,勇士战死逾三百,伤者过百。大首领‘雄鹰’……伤势过重,今晨……去了。” 高山部落的副使“灰岩”(与长老同名,乃其子)声音低沉,带着刻骨的仇恨与悲伤,“族人悲愤,然……粮械亦尽,难再久持。若再无补充,恐生退意。”
帐内一片死寂。胜利的代价,惨重到难以承受。击退强敌的喜悦,早已被生存的严酷现实冲散。营地,如同暴风雨后残破的孤舟,千疮百孔,内忧外患。
萧景珩闭了闭眼,压下心头的沉重与肺部伤口牵扯的刺痛,缓缓开口,声音虽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:“阵亡将士,皆为英烈。着赵将军主持,设灵位,全军缟素三日,以慰忠魂。骨灰……妥善保管,待我等在此地站稳脚跟,必建祠立碑,永享祭祀。伤员,集中所有医者药材,全力救治。清点营中所有布匹、衣物,拆作绷带。征集懂草药的土人,入山采集,不惜重金。粮草,从即日起,所有人等,包括我,口粮减半。派出所有可动船只,往南、往北,寻找渔场、可食海产、岛屿,广辟粮源。另,与各部盟商议,以铁器、盐、布匹,换取其存粮、猎物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众人,继续道:“军械,乃当务之急。李铁头!”
“末将在!” 工匠头目李铁头踏前一步,他一只手臂吊着,脸上还有烟火灼伤,但眼神依旧狂热专注。
“给你三日,清点所有缴获西番火铳、甲胄、刀剑,能用的,立刻修补配发。不能用的,熔了重铸!箭矢,木杆可伐,翎羽可集,缺的是铁镞。营中所有破损铁器,集中熔炼,赶制箭镞、枪头!火药……” 萧景珩眉头紧锁,“硝土、硫磺、木炭,何处可寻?”
灰岩副使上前一步,右手抚胸:“将军,硝土,高山部落聚居地附近有‘白霜地’,或可采得。硫磺,‘火焰山’(指环形山)周边有‘黄泉’(硫磺泉)喷涌,可刮取。木炭,易得。只是……我等不善炼制。”
“好!” 萧景珩精神一振,“灰岩兄弟,烦请贵部指引地点,并派人协助采集。李铁头,你抽调得力工匠,随灰岩兄弟前往,就地尝试炼制火药!不惜代价,务必在最短时间内,造出火药,哪怕粗糙些也可!”
“得令!” 两人齐声应诺。
“至于各部盟……” 萧景珩看向灰岩,语气诚恳而沉重,“‘雄鹰’大首领为保我营寨,力战捐躯,此恩此德,萧某与大明将士,永世不忘!请转告各部头人,阵亡勇士,与我大明将士同祭同恤。所许粮草、军械酬谢,绝不食言。眼下困顿,乃一时之难。西番狼子野心,今日退去,他日必卷土重来。我等唇齿相依,唇亡齿寒。望各部念在同盟之谊,生死之交,再与我等并肩,共渡难关。待补给抵达,萧某必十倍偿还!”
灰岩副使动容,深深一礼:“将军高义,我等铭记。我即刻返回,禀明各位头人。纵有万难,亦与将军共进退!”
“有劳!” 萧景珩郑重抱拳(牵动伤口,闷哼一声)。沈清辞连忙扶住,眼中满是忧色。
“赵将军,王副将,” 萧景珩缓了口气,继续部署,“营防修缮,一刻不能停。重点加固面向海上的工事,多设暗桩、拦索,防备敌舰夜袭或小股登陆。哨探放出三十里,海陆并进,严密监视西番动向。另外,‘林魈’残部与西番溃兵合流,匿于山林,如鲠在喉。王焕,你伤未愈,坐镇营中。赵霆,你挑选五十名精锐,由熟悉地形的土着兄弟引路,进山搜剿,务必找到其藏身之所,若能歼之最好,若不能,也要将其驱离,勿使其滋扰。”
“末将领命!” 赵霆、王焕凛然应诺。
“还有一事,” 萧景珩看向沈清辞,目光柔和下来,却带着询问,“清辞,营中民政、伤员安置、粮草调配、与土着贸易诸事,千头万绪,非你不可。又要劳你费心了。”
沈清辞轻轻摇头,目光坚定:“分内之事,何言劳烦。夫君安心养伤,营中诸务,妾身与诸位同僚,定当竭力。”
就在这时,帐外传来通报:“报——!将军,夫人!海上哨船回报,西番舰队退至五十里外下锚,并未远离,仍在游弋。另,巡哨快艇在东南三十里外海域,发现不明船只残骸,似是商船,悬挂……悬挂威远镖局旗号!”
“什么?!” 帐中众人皆惊。萧景珩猛地坐直身体,肋下剧痛传来,额上冷汗涔涔,但他浑然不顾,厉声问:“可有人幸存?船上货物如何?”
“残骸正在打捞,暂未发现生还者。但……捞起一些箱笼碎片,内中似有丝绸、瓷器残片,还有……火铳部件!”
萧景珩与沈清辞对视一眼,均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与不祥。威远镖局的船!是林震远派来的补给船队?还是从大明来的信使船?遭遇了西番舰队?还是……海盗?
“继续打捞!仔细搜索周边海域,寻找幸存者!所有捞起物品,速送营中查验!” 萧景珩强压心头不安,下令道。
残骸的打捞结果在午后送来。几口浸水的箱子,一些破碎的瓷器,几匹水浸的绸缎,还有数支明显是明军制式的、但已被海水锈蚀的火铳,以及……半面焦黑的威远镖局旗号。此外,还有几具泡得肿胀、面目全非的尸体,衣着确是明人水手。
“是咱们的船……看这火铳样式,像是……京营的货。” 李铁头检查着火铳部件,声音发沉。
萧景珩的心直往下沉。京营的军械,通过威远镖局运来,这只能是父亲永宁侯或冯保的手笔。船被击沉,只有两种可能:一是遭遇了西番主力舰队,被击沉;二是……在大明沿海,就出了事!联想到京中剧变,三皇子余孽……他不敢再想下去。
“夫君,” 沈清辞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,低声道,“未必是最坏的情形。或许是遇上海盗,或是风暴。当务之急,是弄清这批货的来路,以及……船队是否全军覆没。”
萧景珩反手握住她,掌心传来细微的颤抖。他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:“清辞所言极是。赵霆,加派哨船,扩大搜索范围,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!另,速派快船,设法绕过西番封锁,往北探查,看能否联络上后续船队,或打探消息。”
命令下达,众人领命而去,帐中只剩下夫妻二人。
“京中……恐怕有变。” 萧景珩声音干涩,望着帐外阴沉的天色,“补给线若断,我等便是真正的孤军了。”
沈清辞沉默片刻,走到案前,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舆图,在萧景珩面前缓缓展开。不是海图,而是“新杭”周边百里内的详细地形图,山峦、河流、部落、矿点,标注清晰,甚至还有预估的物产分布。
“夫君你看,” 她指尖点在地图上几个标记点,“此处有渔场,鱼获丰饶;此处山林,多野薯、坚果;此处溪流,可引水灌田。土着部落,除高山、黑水、白石等盟部,百里外尚有数个小部落,或可贸易,或可慑服。‘星陨之谷’虽险,其周边亦有零散矿脉,可小规模开采。西番新败,短期内难以组织更大规模进攻。我等……未必没有生机。”
她抬起头,目光清亮如寒星,语气平静却充满力量:“纵然补给断绝,京中生变,你我夫妻,携手同心,上有将士用命,下有土着为盟,据此地利,未必不能杀出一条血路,建一番基业。最不济,亦能在此海外之地,为华夏留一血脉,存一薪火。”
萧景珩怔怔地望着她,望着她苍白却坚毅的侧脸,望着她在地图上游走、仿佛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指。是啊,他有她。有她在,再险的绝境,也总有一线生机;再难的路,也敢去闯一闯。
“你说得对。”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,眼中重新燃起火焰,“天无绝人之路。纵是孤军,亦要在这新土,扎下根来!传令下去,从明日起,全军垦荒、捕鱼、狩猎、采矿、练兵!我们要在这蛮荒之地,建一座城!一座属于我们自己的,永不沉没的城!”
“妾身愿与夫君,共筑此城。” 沈清辞微微一笑,那笑容,如阴霾中透出的第一缕阳光。
然而,阳光并未持续多久。傍晚时分,赵霆派出的山地搜索队带回了一个更坏的消息:他们在西北山林深处,发现了“林魈”与西番溃兵合流后的临时营地,规模不小,而且……营中发现了几名被俘的、奄奄一息的明军哨探。从残留的痕迹看,这支残敌不仅未被吓破胆,反而在收拢溃兵,并与更远处一个名为“鬼面”的、以凶悍着称的土着部落有了接触迹象!
“鬼面部落……‘灰岩’长老曾提过,此部族居于更深的雨林,崇拜邪神,嗜血好杀,与‘高山’、‘林魈’等部落素有仇怨,亦不与其他部落往来,极为封闭排外。” 沈清辞蹙眉道,“‘林魈’残部竟能与之接触……恐怕,是那些西番溃兵从中牵线。西番人许以重利,比如……火器?”
萧景珩脸色阴沉似水。陆上的威胁,非但没有解除,反而可能酝酿着更大的风暴。西番在海上失利,很可能转而扶持陆地土着,从内部瓦解他们。而那个神秘的“鬼面”部落,若是被西番的火器与许诺蛊惑……
“加派双倍哨探,严密监视‘林魈’与‘鬼面’部落动向。另,派人接触‘高山’等部,将此事告知,陈明利害。陆上联盟,绝不能破!” 萧景珩斩钉截铁道。
夜深了,海风呜咽,掠过残破的营寨,带来远海的咸腥与隐约的、不详的气息。帐中灯火如豆,映照着萧景珩与沈清辞相对无眠的脸。海上的西番舰队如同幽灵,盘桓不去;陆上的残敌与未知的“鬼面”部落蠢蠢欲动;补给线可能已断;京中局势晦暗不明……
前路漫漫,凶险重重。但那双交握的手,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。他们的城,必将在这血与火、阴谋与背叛交织的荒蛮之地上,一砖一瓦,艰难筑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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