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里的热闹喧嚣渐渐沉淀，一场不期而至的春雪，为尚未完全从年节慵懒中苏醒的宫城披上了素雅的银装。雪后初霁，坤宁宫的暖阁内，地龙烧得暖融融的，窗外几枝红梅在雪光映衬下愈发娇艳。
沈静姝正倚在临窗的榻上，手中拿着一卷书，却未细看，目光落在窗外那几株梅树上出神。萧景珩下朝归来，解下沾了雪沫的大氅，见她这般模样，不由笑道：“梓童在想什么？可是被这春雪勾起了诗兴？”
沈静姝回过神，放下书卷，起身为他斟了杯热茶，微微摇头：“臣妾哪有什么诗兴。只是看着这雪，想着孩子们，还有……这宫里宫外，年复一年，似乎总有些东西，悄然不同了。”
萧景珩接过茶盏暖手，在她身旁坐下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：“是啊，靖初过了年便算是二十了，按制，东宫选妃也该预备起来了。前朝怕是已有不少眼睛盯着。社学试点初见成效，开春又要南下；令仪过了正月就十六了，行事越发有章法；连怀瑾那小子，也快九岁了，整日泡在格物院……”他语气中带着感慨与一丝为人父的复杂，“时间过得真快，转眼都要操心这些了。”
沈静姝轻声道：“陛下说得是。靖初的婚事关乎国本，确需慎重开始考量。礼部那边，陛下可有了示意？”
“朕已让礼部暗中初拟适龄贵女名录，先不声张。”萧景珩道，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，“靖初的性子你我知道，沉稳有余，但于男女之事上怕是还未开窍。他的太子妃，家世品德自是首要，须得能母仪天下。但朕私心也希望，是个能明事理、知进退，性情宽和，甚至……能懂他几分抱负、体恤他为民之心的才好。莫要只是个摆在后宅的精致花瓶，或是心思过重、只汲汲于权柄的。”
“臣妾也是这般想。”沈静姝颔首，目光柔和，“靖初心系社稷民生，若未来身边人能与他说得上话，理解他所行之事，闲暇时能得一份贴心慰藉，便是佳偶。此事急不得，须得细细寻访，也……需看靖初自己的缘法。倒是与令仪不同，她的婚事，或许可更从容些，由着她自己多看看、多选选。”
萧景珩点头：“是啊，太子妃是未来国母，遴选自有一套章程礼法，虽也需顾及靖初心意，但终究与令仪不同，牵涉更广。令仪那边，倒可依你心思，更灵活些。只是不论靖初还是令仪，朕都希望他们能觅得知心人，莫要像先帝时几桩婚事那般，徒有虚名，累人累己。”他顿了顿，又道，“不过眼下，靖初南下推行社学事大，选妃之事先暗中筹备，待他回京再说不迟。”
“陛下考虑周全。”沈静姝赞同，随即想起什么，话锋一转，“说起令仪，前两日徐清韵入宫请安，倒是提了件事，臣妾觉得……或许是个机会，正好也与陛下方才所言令仪婚事更灵活之意相合。”
“哦？何事？”萧景珩放下茶盏。
“还是关于令仪的。”沈静姝斟酌着词句，“徐清韵说，自打上次年节请安，公主与各家年轻女眷相谈甚欢，年后已陆续有几位夫人递话，或是自家女儿，或是亲戚家的女孩儿，想到女子学堂附设的‘女子会’旁听，或是想请公主得空时指点一二，哪怕只是听听公主说说外头的新鲜事、做实事的心得也好。这倒也罢了，更有些心思活络的，言语间隐隐透露出，家中子弟对公主颇为敬慕，赞其‘慧质兰心，迥异凡俗’。”
萧景珩眸光微动，轻哼一声：“敬慕？是敬慕她公主的身份，还是真欣赏她所做之事？亦或是……两者皆有，外加看重你我对她的宠爱？”
沈静姝知他护女心切，温言道：“臣妾想，人心复杂，或许兼而有之。能欣赏令仪这份不同的，想来也非全无心胸的庸碌之辈。徐清韵也只是转述听闻，并未具体言明是哪家，想必也是觉得时机尚早，且需极慎重。臣妾今日提起，并非急于为令仪择婿，而是觉得……或许可以借此，让令仪多接触些人，多开阔些眼界，将来也多些明白的选择。她的婚事，终究不能全由父母之命，总需她自己合意，日子才能过得舒心。”
萧景珩沉默片刻，缓缓饮了口茶。他深知皇后说得在理，也符合他们一贯教导子女的原则。若按旧例，公主婚事多是政治联姻或由帝后直接指定，但那样结成的夫妻，有多少能如他与静姝这般相知相得？他不愿女儿重蹈那些不幸婚姻的覆辙。
“梓童之意是？”
“臣妾想，不如就顺水推舟。”沈静姝眼中闪过一丝智慧的光芒，“既然有女眷想亲近令仪，求教也好，交往也罢，便让令仪自己拿主意，定期在女子学堂或坤宁宫办些小聚，不拘形式，或品茶赏花，或论诗习艺，或干脆就听听医塾嬷嬷讲养生、看看合作社新花样。让令仪在自然交往中，观察各家女眷的品行谈吐、家风教养，所谓‘观其友，知其人’，从姐妹身上，亦能间接窥见其兄弟子侄的为人秉性。至于那些‘敬慕’之意，眼下不必挑明，只当不知，全看日后缘分与接触。”
萧景珩仔细思量。此法颇为高明，既给了女儿接触外界、增长识人的机会，又是在相对安全可控的范围内，保留了极大的自主性，且进退有据。
“此法甚好。”他终于颔首，脸上露出一丝笑意，“让令仪自己慢慢看，慢慢选。朕的女儿，值得最好的，也值得自己选择。不过，”他话锋一转，带上了父亲的威严与关切，“这些聚会往来，你需替她把关，莫让些心思不正或浮浪之辈凑近了。必要时，让徐清韵多费心，她是个妥帖人。名录宾客，需得你我过目。”
“臣妾明白。”沈静姝微笑应下，“自然会小心斟酌。其实，令仪自己也是个极有分寸的孩子。”
正说着，外头宫女通传，公主殿下前来请安。萧令仪披着一件银红撒花缎面出锋斗篷进来，发梢还沾着些许未化的雪晶，清丽的面庞被寒气激得微红，更显鲜妍。
她向父母行了礼，解下斗篷。沈静姝便将她拉到身边暖着，温声道：“正说起你。方才我与你父皇商议，想着你如今协助管理学堂、合作社诸事，接触面广，见识也增了，但多是与师友、合作社的姐妹往来。京中与你年岁相仿的官宦贵女亦有不少，其中不乏聪慧知礼、各有擅场者。我与你父皇觉得，或可由你牵头，定期在学堂或宫里办些小聚，不拘是品茶论诗，还是探讨些书画、女红、甚至听听医塾的养生新知、看看格物的有趣玩意儿，让大家有个彼此认识、交流学习的机会，岂不比你总闷头做事，或是只限于年节应酬要好？”
萧令仪认真听着，眼睛渐渐亮了起来。她略一思索，便欣然道：“母后这个主意好！儿臣也觉得，与学堂里努力求知的姐妹、合作社里踏实做活的姐姐们相处固然充实，但若能多结识些其他闺秀，听听不同的见解，见识不同的才艺，于开阔眼界、触类旁通确实大有裨益。且这般以‘会友’、‘研学’为名的小聚，轻松自在，远比那些纯为交际应酬的宴请有意思得多。”
她顿了顿，看向萧景珩，语气带着一丝征询与自信：“父皇以为呢？儿臣想着，初次不妨以鉴赏合作社新出的‘文翰雅集’绣品或讨论女子学堂近期的课业为主题，邀请几位素来风评颇佳、性情开朗的姐妹。若办得好，日后或可定期举行，主题也可多样些。”
萧景珩见女儿不仅不抵触，反而立刻有了具体可行的想法，心中欣慰，点头笑道：“朕觉得甚好。你母后提了头，你便能想到实处，这便是有心。就按你想的去办，需要什么，与你母后说便是。只是记住，你是主人，也是公主，需把握好分寸，既要让大家尽兴，也要维持应有的雅致与规矩。”
“儿臣谨记父皇教诲。”萧令仪盈盈一礼，脸上是跃跃欲试的光彩，“那儿臣回去便与韩夫人商议，拟个初步的章程来请母后过目。”
“去吧。”沈静姝慈爱地拍拍她的手。
看着女儿轻快离去的背影，萧景珩与沈静姝相视一笑。他们知道，这只是一个开始。通过这些自然而不失风雅的交往，女儿将在一个更广阔的天地里历练成长，认识更多人，见识更多事。至于未来姻缘，此刻不必言明，只需默默为她创造机会、守护她前行便好。
窗外，春雪在午后的阳光下渐渐消融，雪水顺着檐角滴落，滴滴答答，敲打着光洁的石阶，清脆而富有韵律。冰冻的土壤正在松动，湿润的泥土气息隐隐可闻。宫闱之内，一扇通往更丰富社交与成长空间的门，正悄然开启。而那位日渐沉稳聪慧的少女，将手持钥匙，满怀期待与笃定，去领略门后的别样风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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