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夜,紫禁城沉睡在黑暗中。
浣衣局位于皇宫西北角,是宫里最偏僻、最艰苦的地方之一。这里常年弥漫着皂角味和潮湿的霉味,几十个太监宫女在这里日夜浆洗,双手泡得发白起皱。
小顺子蹲在井边,用力搓洗着一件龙袍。他二十出头,但背已经有些佝偻,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。冯保倒台后,他从司礼监的得意干儿沦落到浣衣局的苦力,人生大起大落,不过半年时间。
“顺子哥,该换班了。”一个小太监走过来,低声说。
小顺子抬头,看到来人是自己以前收的小徒弟小李子,现在也在浣衣局当差。
“你先去睡吧,我再洗两件。”小顺子说着,手里的动作没停。
小李子没走,反而蹲下来,假装帮忙拧衣服,压低声音说:“顺子哥,外面有人找你。”
小顺子手一顿:“谁?”
“不认识,但说是沈大人派来的。”小李子声音更低了,“人在西华门外等着,说您要是想见,就想办法出去一趟。”
沈墨轩?小顺子心中一动。他跟沈墨轩没什么交情,只在冯保案时见过几面。沈墨轩这时候找他,肯定有事。
“怎么出去?”小顺子问。浣衣局的太监不能随意出宫,除非有差事。
小李子从怀里掏出块腰牌:“我今天去内官监领皂角,多领了一块出门的牌子。您用我的身份出去,一个时辰内回来就行。”
小顺子看着腰牌,犹豫了。私自出宫是大罪,被抓到至少杖责一百。但沈墨轩找他,肯定不是小事。
“顺子哥,您得去。”小李子劝道,“沈大人现在是皇上面前的红人,他找您,说不定是您翻身的机会。”
翻身?小顺子苦笑。冯保倒了,他这种干儿子能保住命就不错了,还翻什么身。
但……万一呢?
他咬咬牙,接过腰牌:“好,我去。你帮我盯着点,要是有人问,就说我拉肚子去茅房了。”
“明白。”
小顺子换上一件干净衣服,揣好腰牌,悄悄溜出浣衣局。他对宫里的路很熟,专挑僻静的小道走,避开巡逻的侍卫。
西华门是宫中杂役进出的偏门,守卫相对松懈。小顺子出示腰牌,守卫看了看,没多问就放行了。
门外停着一辆普通的马车,车夫是个精瘦的汉子,见他出来,低声问:“是小顺子公公吗?”
“是我。”
“请上车。”
小顺子上车,马车立刻启动,在寂静的街道上疾驰。车里很暗,他只能勉强看到对面坐着一个人。
“沈大人?”他试探着问。
“是我。”沈墨轩的声音响起,“小顺子公公,冒昧请你出来,见谅。”
“沈大人客气了。”小顺子坐直身子,“不知大人找奴才,有什么事?”
马车拐进一条小巷,停下。沈墨轩掀开车帘一角,月光照进来,能看清他的脸。
“我想问你一些事,关于冯保,关于宫里。”沈墨轩开门见山,“你如实回答,我保你平安。”
小顺子心里打鼓:“大人想问什么?”
“冯保跟宫外的人勾结,私铸兵器,这事你知道多少?”
小顺子脸色变了变:“大人,奴才只是冯公公的干儿子,这些大事,奴才哪能知道。”
“是吗?”沈墨轩看着他,“但据我所知,冯保有些见不得人的事,都是让你去办的。比如,往宫外送信,接宫外的人进来。”
小顺子低下头,不说话。
“小顺子,”沈墨轩放缓语气,“冯保已经死了,你没必要再为他隐瞒。而且,你现在在浣衣局,日子不好过吧?如果你能帮我,我可以想办法把你调出来,找个清闲的差事。”
这话说到了小顺子心坎上。浣衣局的苦,他真是受够了。每天从天亮洗到天黑,冬天手裂开流血,夏天闷热中暑,还要受管事的打骂。
但他还是不敢说。冯保虽然死了,但冯保背后的人还在。那些人能弄死冯保,弄死他一个小太监更是易如反掌。
“大人,”他小声说,“不是奴才不说,是……是不敢说。有些事,说出来就是死。”
“你不说,也可能是死。”沈墨轩道,“你知不知道,最近宫里死了多少人?”
小顺子一惊:“什么?”
“光是这半个月,就有四个太监‘意外’死亡。”沈墨轩盯着他,“一个失足落井,一个突发急病,一个吃饭噎死,还有一个,自己吊死在房里。你说巧不巧?”
小顺子冷汗下来了。这些事他听说过,但没往心里去。宫里死个太监宫女太正常了,没人会深究。
但现在听沈墨轩一说,确实不对劲。
“这些人……都跟冯保有关系?”他颤声问。
“都是冯保以前的心腹,或者知道一些事的人。”沈墨轩道,“小顺子,你是冯保的干儿子,知道的事比他们只多不少。你觉得,你能活多久?”
小顺子彻底慌了:“大人,那……那奴才该怎么办?”
“跟我合作。”沈墨轩道,“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,我保你平安。而且,我还可以给你一笔钱,足够你下半辈子过活。”
钱,安全。这两样都是小顺子最需要的。
他咬了咬牙:“好,我说。但大人得保证,绝不透露是奴才说的。”
“我保证。”
小顺子深吸一口气,开始说:“冯公公确实跟宫外的人有勾结,但具体是谁,奴才不清楚。冯公公很小心,从不直接跟外人见面,都是通过中间人传话。”
“中间人是谁?”
“有好几个。”小顺子道,“最常见的是一个叫‘老吴’的太监,在御马监当差。他经常帮冯公公往宫外送东西,也带人进来。”
“送什么东西?带什么人?”
“送的都是些文书,还有……还有小件的兵器。”小顺子压低声音,“冯公公有次喝多了说漏嘴,说是在试样品,看看合不合用。”
样品?沈墨轩心中一动:“那些兵器长什么样?”
“不大,有匕首,有短刀,还有……还有一种很小巧的弩,能藏在袖子里。”小顺子比划着,“冯公公说,这种弩好用,近距离能要人命。”
袖弩。这确实是暗杀的利器。
“带进来的是什么人?”
“都是些生面孔,打扮成杂役或者工匠。”小顺子道,“但奴才看得出来,那些人不是普通人。走路姿势,眼神,都跟宫里人不一样。”
“怎么不一样?”
“有杀气。”小顺子道,“就像……就像军人那种感觉。对,就是军人。他们站得笔直,看人时眼神很锐利,手上有老茧。”
军人。沈墨轩想起李成梁说的私兵。难道那些人就是?
“这些人进来后去哪了?”
“奴才不知道。”小顺子摇头,“冯公公不让跟,都是老吴亲自带路。但有一次,奴才偷偷跟了一段,看到他们进了……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:“进了长春宫。”
长春宫!沈墨轩心中一震。那是郑贵妃的寝宫!
郑贵妃是万历皇帝最宠爱的妃子,生有皇三子朱常洵。她一直想让自己儿子当太子,但皇长子朱常洛是皇后所出,按祖制该立长子。为此,朝中争论多年,万历皇帝也一直犹豫不决。
如果郑贵妃跟冯保有勾结,那问题就严重了。
“你确定是长春宫?”沈墨轩追问。
“确定。”小顺子点头,“奴才当时躲在大树后面,看得清清楚楚。老吴带着三个人,从后门进了长春宫。而且……而且郑贵妃身边的大太监王公公,在门口等着。”
王公公,王坤,郑贵妃的心腹太监。
沈墨轩脑中飞快转动。郑贵妃想立自己儿子为太子,需要朝中支持,也需要……武力?
难道“三爷”是郑贵妃?或者,郑贵妃是“三爷”的人?
不对。郑贵妃虽然得宠,但毕竟是后宫女子,很难直接指挥朝中和边关的事。
那她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?
“还有别的吗?”沈墨轩问。
“还有一件事。”小顺子想了想,“冯公公死前那几天,很反常。平时他很镇定,但那几天总发脾气,还经常一个人发呆。有天晚上,奴才听到他在房里自言自语,说什么‘三爷要灭口’、‘得想办法自保’。”
三爷要灭口。这跟沈墨轩的判断一致。
“冯保没说要怎么自保?”
“说了。”小顺子道,“他说他藏了一本账册,记录了所有来往。如果‘三爷’敢动他,他就把账册交出去,大家同归于尽。”
账册!沈墨轩立刻想到杨兆的那本暗账。冯保肯定也有类似的东西。
“账册在哪?”
“奴才不知道。”小顺子摇头,“冯公公很谨慎,这种事不会告诉别人。但奴才猜测,可能藏在……”
他突然停住,脸色变了。
“藏在哪?”沈墨轩追问。
小顺子犹豫了一下:“可能藏在冯公公在宫外的宅子里。冯公公在城东有处私宅,很少人去,但他经常一个人去,一待就是半天。”
“地址?”
“甜水巷,第三户,门口有棵大槐树。”小顺子道,“但大人,那地方可能已经被人搜过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冯公公死后第二天,就有人去查抄。”小顺子道,“是东厂的人。带队的就是张诚张公公。”
张诚!又是他!
沈墨轩心中警觉。张诚亲自去查抄冯保的私宅,是公事公办,还是去找账册?
“东厂抄出什么了?”
“不清楚。”小顺子道,“但听说没抄出什么值钱东西。冯公公的财产,大部分早就转移了。”
账册可能也被转移了,或者藏得更隐蔽。
“还有一件事。”小顺子突然想起什么,“冯公公死前那天,让奴才送了一封信。”
“送给谁?”
“给……给张诚张公公。”小顺子道,“冯公公说,这信很重要,必须亲手交给张公公。奴才送了,张公公收了信,但什么也没说。”
冯保临死前给张诚送信?内容是什么?求饶?还是威胁?
如果是威胁,那张诚就有杀冯保的动机。
“信里写的什么,你知道吗?”
“奴才不知道。”小顺子道,“但冯公公写信时,奴才在门外守着,听到他自言自语了一句‘这是你逼我的’。”
你逼我的。这话里的“你”,很可能就是张诚。
张诚逼冯保做什么?冯保又拿什么威胁张诚?
账册?还是别的把柄?
沈墨轩感到自己正在接近真相。张诚、冯保、郑贵妃、“三爷”这些人和事之间,一定有一条线连着。
“小顺子,”他正色道,“你今天说的这些,非常重要。但也很危险。从现在开始,你要格外小心,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今晚的事。回宫后,就当什么都没发生。”
“奴才明白。”小顺子点头,“那大人答应奴才的事”
“我会安排。”沈墨轩道,“三天内,你会被调到内官监,负责管理文书。那里清闲,也安全。至于钱,等事情了结,我会给你。”
“谢大人!”小顺子连忙道谢。
沈墨轩叫车夫送小顺子回宫。看着马车消失在夜色中,他心中却沉甸甸的。
郑贵妃、张诚、冯保、私兵、账册……这些线索像一张网,越收越紧。
但还差最关键的一环,“三爷”到底是谁?
张诚嫌疑最大,但如果是他,为什么冯保要用账册威胁他?张诚又为什么要在冯保死后继续清除线索?
除非,张诚上面还有人。他只是执行者,不是主谋。
那主谋是谁?郑贵妃?还是朝中的某位大臣?
沈墨轩想起陈矩送来的名单。张诚的玉扳指是先帝所赐,这确实符合李成梁的描述。但先帝赏赐玉扳指的不止张诚一人,还有其他得宠的太监和大臣。
需要更确凿的证据。
他决定,明天去一趟甜水巷,看看冯保的私宅。虽然可能已经被搜过,但说不定能发现什么遗漏的线索。
正想着,远处传来马蹄声。赵虎骑马疾驰而来,到跟前勒马,脸色难看:“大人,出事了!”
“又怎么了?”
“李成梁……中毒了!”
沈墨轩脸色一变:“什么时候的事?严重吗?”
“就在半个时辰前。”赵虎道,“看守的兄弟发现他在房里抽搐,口吐白沫。已经请了大夫,但情况不乐观。”
“带我去!”
两人骑马赶到关押李成梁的院子。这是一处不起眼的民宅,外表普通,但内外都有锦衣卫把守。
屋里,李成梁躺在床上,脸色发青,嘴唇发紫,呼吸微弱。一个老大夫正在给他针灸,陆炳在一旁焦急地看着。
“怎么样?”沈墨轩问大夫。
大夫摇头:“中的是剧毒,砒霜。量很大,怕是……凶多吉少。”
沈墨轩看向陆炳:“怎么回事?”
“晚饭后还好好的。”陆炳道,“他说累了,要早点睡。看守的兄弟就在门外,没听到任何动静。半个时辰前,屋里传来倒地声,兄弟冲进去,就发现他这样了。”
“晚饭谁送的?”
“是我们的人,从外面酒楼买的,一路盯着,应该没问题。”陆炳道,“而且,李成梁吃之前,还用银针试过毒。”
银针没试出来,说明毒可能不是下在饭菜里。
沈墨轩走到桌边,看到晚饭的碗碟还在。他拿起李成梁用过的茶杯,闻了闻,没闻到异味。又拿起筷子,仔细检查。
突然,他注意到筷子的尾端,有一点点白色粉末。
“这是……”
他用指甲刮下一点粉末,放在鼻尖闻了闻,有淡淡的杏仁味。
“苦杏仁。”大夫走过来看了看,“这是氰化物,剧毒,见血封喉。但如果是吃下去,要稍慢一些。”
氰化物。这种毒很罕见,一般只有宫里或者大贵族才有。
毒是涂在筷子尾端,李成梁用手拿筷子时沾到手上,吃饭时手碰到嘴,毒就进了口。
好隐蔽的手法。
“筷子是谁准备的?”沈墨轩问。
陆炳脸色难看:“是……是我亲自准备的。从酒楼拿来的,原封不动。”
“中间有人碰过吗?”
“没有……”陆炳突然想起什么,“等等,从酒楼到这里的路上,经过一条小巷,有个乞丐撞了我一下,筷子掉在地上。我捡起来,没多想……”
乞丐?沈墨轩眼神一冷:“什么样的乞丐?”
“没看清脸,衣服很破,头发乱糟糟的。”陆炳道,“但动作很敏捷,撞完我就跑了。”
那不是乞丐,是刺客。
“大人,”赵虎低声道,“这是第二次了。通州驿站一次,这里一次。有人非要李成梁死不可。”
沈墨轩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李成梁,心中涌起一股怒火。
对手太嚣张了。在他眼皮子底下,两次三番杀人灭口。
这是在挑衅。
“大夫,能救活吗?”他问。
“尽力。”大夫道,“但就算救活,可能也会留下后遗症。这种毒伤脑,伤内脏。”
“无论如何,保住他的命。”沈墨轩道,“需要什么药,尽管说。”
“是。”
沈墨轩走出房间,站在院子里,深深吸了口气。夜风很凉,但凉不过他心中的寒意。
李成梁如果死了,很多线索就断了。
而且,这也说明,他身边的人可能有问题。
陆炳准备的筷子被人下毒,说明有人知道李成梁的关押地点,也知道陆炳的行踪。
锦衣卫里,真的有内鬼。
“陆大人,”他转身对陆炳说,“从今天起,你亲自负责李成梁的安全。除了你,任何人不得接近他。饭菜你亲自做,水你亲自打。”
“是。”陆炳羞愧道,“大人,这次是卑职失职……”
“不怪你。”沈墨轩摆摆手,“对手太狡猾。但我们要吸取教训,不能再给敌人机会。”
“卑职明白。”
“赵虎,”沈墨轩又道,“你带人去找那个乞丐。就算把京城翻个遍,也要找到他。”
“是!”
安排好一切,沈墨轩独自站在院子里。月光清冷,照着他凝重的脸。
李成梁中毒,小顺子提供的线索,张诚的嫌疑,郑贵妃的可能牵连……
这些事像一团乱麻,理不清,剪不断。
但他必须理清。
时间不多了。
皇上给的十天期限,已经过去两天。
还有八天。
八天内,他必须查出“三爷”的身份,揭开这个阴谋。
否则,不仅他会死,朝廷也可能大乱。
沈墨轩握紧拳头,眼中闪过一丝决绝。
不管对手是谁,不管多强大。
他都要查到底。
这是他的职责,也是他的选择。
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,他也要闯一闯。
夜色更深了。
紫禁城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,像一头沉睡的巨兽。
而巨兽腹中,暗流正在涌动。
风暴,即将到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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