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透过纱帘,在木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。周芷宁睁开眼睛,第一个意识不是往日的沉重,而是床头柜上那杯还冒着微弱热气的温水。
她侧过头,看着那杯水旁摆放整齐的药盒——七个透明格子,标记着周一到周日。今天的格子已经空了。
浴室传来水声。祁夜的习惯:比她早起半小时,准备好温水,监督她服药,然后去冲澡。这套流程执行了三个月零七天,从未间断,即使他前一晚应酬到凌晨,或是在书房工作至天明。
周芷宁坐起身,伸出手握住玻璃杯。温度刚好,四十度左右,是她能一口喝完而不觉得烫的温度。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另一只手——曾经那些交错的疤痕已经淡成了浅粉色的纹路,像地图上逐渐模糊的旧边界。手腕上戴着的不是名贵手镯,而是一条细细的银色链子,吊坠是个小小的药丸盒——空的,祁夜送的,说这是她的“勇气勋章”。
浴室门开了。
祁夜穿着深灰色家居服走出来,头发还湿着,水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。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她手中的杯子上,然后是她空着的手,最后是那个打开的药盒。
“吃了?”他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,比平日柔和。
“正准备。”周芷宁晃了晃杯子,“水温刚好,谢谢。”
这是他们新建立的仪式:她不再抗拒,他不再强迫。但她知道,如果她今天忘记,他依然会亲手把药片递到她唇边——只是动作会轻柔许多,会说“宁宁,该吃药了”,而不是三个月前的命令式“吃掉它”。
祁夜走到窗边拉开窗帘,更多阳光涌进来。初秋的天空是高远的湛蓝,云絮轻薄如纱。他背对着她站了一会儿,肩膀的线条在光里显得比往日松弛。
周芷宁打开药盒旁边的小瓷罐,里面分装着今天的药片:一片淡黄色的帕罗西汀,一颗白色的维生素d,还有两粒蓝色的胶囊——那是李医生新开的辅助药物,帮助改善睡眠和焦虑。她将它们倒在掌心,就着温水送服。药片滑过喉咙的触感已经熟悉到麻木。
“苦吗?”祁夜转过身,靠在窗边看着她。
“还好。”她放下杯子,舔了舔嘴唇,“维生素d有点粉笔味。”
“明天我给你换种牌子。”他自然而然地接话,仿佛在讨论早餐要吃什么,“李医生推荐了滴剂,说吸收更好。”
周芷宁点了点头,掀开被子下床。她的动作还是有些迟缓,像生锈的机器需要预热。抑郁症的药物副作用之一,就是早晨醒来时的这种“铅重感”——仿佛四肢都灌了铅,大脑需要很久才能完全启动。
她走到祁夜身边,和他一起看向窗外。花园里,园丁正在修剪最后一季的玫瑰。远处,城市的轮廓在晨雾中逐渐清晰。
“昨晚睡了多久?”祁夜问,手很轻地碰了碰她的后腰——不是拥抱,只是接触,确认她在那里的接触。
“大概……六个小时?”周芷宁努力回忆。她的睡眠像破碎的镜子,常常在半夜醒来,然后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重新入睡。“中途醒了一次,但很快又睡着了。”
“没有噩梦?”
她迟疑了一秒。就这一秒,祁夜就看出来了。
“梦到什么了?”他的声音压得更低。
“老房子。”周芷宁诚实地说,“妈妈还在的时候,我们在厨房做饼干。但烤箱突然着火了,然后……”她停顿,“然后我醒了。”
祁夜的手掌完全贴在了她的后腰,温暖透过衣料传递过来。“只是梦。”他说,语气里有一种刻意练习过的平静,“需要我今天在家陪你吗?”
周芷宁摇摇头。今天周三,祁夜有个重要的并购会议,她知道他准备了整整两周。“不用。我约了林医生,下午去做绘画治疗。”
“我让陈叔送你。”
“我想自己开车。”她说这话时,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——旧习惯,准备迎接反对和限制。
但祁夜只是沉默了几秒,然后说:“好。车钥匙在玄关抽屉里。GpS我已经设置了林医生工作室的地址。”
周芷宁转过头看他,有些意外。
祁夜读懂她的表情,嘴角勾起一个很浅的弧度。“怎么了?我说过会给你更多空间。”
“只是没想到……这么快。”她小声说。
“不是‘给’你空间,宁宁。”祁夜纠正她,手指轻轻梳理她睡乱的长发,“空间本来就是你该有的。我只是在学着不去侵占它。”
这句话太温柔,温柔得让她眼眶发热。周芷宁低下头,盯着自己光着的脚趾。地板被阳光晒得微暖。
“早餐想吃什么?”祁夜转移话题,他总是擅长在她情绪即将决堤时转移话题,“张姨做了虾饺,还有你喜欢的芋头糕。或者你想吃西式?有牛油果和烟熏三文鱼。”
“虾饺吧。”周芷宁说,“配普洱茶。”
“好。”祁夜最后揉了揉她的头发,走向衣帽间,“我二十分钟后下来。你先吃,不用等我。”
门轻轻关上。
周芷宁站在原地,听着衣帽间里传来的细微声响——抽屉拉开,衣架碰撞,皮带扣的轻响。三个月前,这些声音会让她紧张,会让她数着秒计算他何时会重新出现在她面前,用那种掌控一切的眼神看着她。现在,这些声音只是背景音,像窗外的鸟鸣,像远处街道隐约的车流。
她走到浴室洗漱。镜子里的人脸色比半年前红润了些,眼底的乌青淡得几乎看不见。她撩起刘海,额头上那道浅浅的疤痕——两年前一次情绪崩溃时撞到桌角留下的——也褪成了比周围皮肤稍浅的痕迹。李医生说,身体的伤痕在愈合,心理的也需要时间。
时间。这个曾经让她绝望的词,现在有了不同的重量。
下楼时,张姨已经摆好了早餐。虾饺晶莹剔透,透过薄皮能看见粉嫩的虾仁和翠绿的韭菜。芋头糕煎得金黄,散发着焦香。普洱茶在小紫砂壶里泡着,深红的液体注入白瓷杯时,腾起带着陈香的热气。
“周小姐今天气色真好。”张姨笑着说,眼角堆起慈祥的皱纹。这位五十多岁的南方女人在祁家工作了十几年,见证过祁夜最阴郁的少年时期,也目睹了周芷宁刚来时那种行尸走肉的状态。她的评价往往比任何仪器都准确。
“睡得好一些。”周芷宁坐下,夹起一个虾饺。咬破的瞬间,鲜甜的汤汁溢满口腔。
“祁先生吩咐了,让我下午煲汤,说是您最近容易疲劳。”张姨一边整理流理台一边说,“我买了土鸡,加了黄芪和枸杞,补气的。”
周芷宁心里一暖。这些细节,祁夜都注意到了——她午后常常出现的精力衰退,傍晚时分的轻微头痛,以及对气温变化的敏感。他不再只是粗暴地把她关在恒温的房间里,而是通过调整饮食、安排作息来帮助她。
吃到第三个虾饺时,祁夜下楼了。他已经换上了西装——深蓝色三件套,领带是银灰色的,上面有若隐若现的暗纹。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,下颌线紧绷,那个在商场上令人敬畏的祁夜又回来了。只有看向她时,眼神会短暂地软化。
“多吃点。”他在她对面坐下,看了眼她的盘子,“芋头糕还没动。”
“在吃。”周芷宁又夹了一块,突然想起什么,“对了,我今天可能会晚点回来。绘画治疗结束后,我想去书店转转。”
祁夜倒茶的动作顿了顿。“哪家书店?”
“中央大街那家,三层楼的。我记得你说过那里有个不错的咖啡角。”
“嗯。”祁夜啜了口茶,“我让两个保镖远远跟着,不打扰你。可以吗?”
这是他们协商后的折中方案:她可以独自活动,但必须有安保人员在视线范围内——不是监视,是保护。周芷宁最初抗拒,直到祁夜给她看了一份文件:三个月前,一个破产企业主的女儿被绑架,勒索五千万。那个女孩和周芷宁年龄相仿,家境相似。
“可以。”她接受了这个安排,“但别让他们穿黑西装,太显眼了。”
“他们今天穿休闲装。”祁夜嘴角微扬,“像大学生。”
早餐在平静中继续。周芷宁说起昨晚看的一部电影,祁夜谈论即将到来的会议。这种日常对话对他们而言曾经是奢侈品——要么是剑拔弩张的对峙,要么是沉重的情感宣泄。现在,他们可以聊虾饺的馅料是否够鲜,聊天气,聊花园里哪株菊花最先开放。
“我走了。”祁夜用完餐,擦了擦嘴角,起身。他走到周芷宁身边,俯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——轻而快,像蝴蝶停留。“记得吃药。下午的剂量在药盒里,三点左右吃。”
“记得。”
“车开慢点。”
“知道。”
祁夜走到玄关,又回头看了她一眼。阳光从餐厅的落地窗斜射进来,笼在她身上,给她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。她正小口喝着茶,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。这个画面如此平静,平静得让他胸口发紧——因为他太清楚,这种平静多么脆弱,像晨雾,太阳一晒就会散。
但他什么都没说,只是轻轻带上了门。
听到汽车引擎远去的声音,周芷宁放下茶杯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独自一人在家的时光,依然是她需要适应的课题。太过安静的空间会让她思绪飘向危险的边缘,但有人时刻在场又会让她感到窒息。祁夜在努力寻找平衡,她也是。
她上楼换衣服。衣帽间里,她的衣物和祁夜的并排挂着,不再是当初那几件他随手买来的、标签都没拆的名牌,而是她真正喜欢的款式——柔软的针织衫,棉质长裙,几件有设计感但不过分张扬的外套。颜色也不再是沉闷的黑白灰,有了淡蓝、米白、浅粉。
她选了件燕麦色的高领毛衣和深棕色长裤,外面套上驼色大衣。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……普通。像一个正常的、准备出门的年轻女性。这个认知让她眼眶又是一热。
拿包时,她注意到祁夜的书房门虚掩着。这很少见。祁夜有轻微的强迫倾向,所有门要么全开,要么全关,从不“虚掩”。她迟疑了一下,推开门。
书房里一切整齐如常。巨大的红木书桌上,文件分类摆放,笔筒里的钢笔按颜色排列。落地书柜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,里面塞满了商业、历史、心理学书籍。唯一的变化是,书桌一角多了一个相框——不是他们的合照,而是一张周芷宁的照片。
她走近看。照片是上个月在花园里拍的,她蹲在一丛向日葵前,回头笑的瞬间。她甚至不记得祁夜什么时候拍的。照片里的笑容真实得让她陌生:眼睛弯起,嘴角上扬,没有那种努力摆拍的空洞感。
相框旁边,放着一本翻开的笔记本。周芷宁知道不该看——这是祁夜私人的治疗笔记,李医生建议他写的,用来记录情绪和想法。但那一页上,她的名字跳进了视线。
*10月18日。宁宁昨晚又做噩梦了。醒来时她在哭,但没有出声,只是眼泪一直流。我抱着她,她身体很僵硬,像在抵抗什么。后来她说,梦到妈妈了。*
*李医生说这是进步——至少她能说出梦的内容,而不是完全封闭。但我恨自己不能钻进她的梦里,把那些可怕的画面赶走。*
*今天她要去绘画治疗。林医生说她有天赋,但每次画完都会情绪低落。我需要想个办法,让她看到那些画的价值,而不仅仅是“治疗工具”。*
*药量稳定。副作用:早晨乏力,食欲尚可。体重增加0.5公斤,好现象。*
*我的焦虑:7分(满分10)。担心她独自开车。不是不信任她,是恐惧意外。但必须放手。必须。*
最后两个“必须”写得极重,笔尖几乎划破纸页。
周芷宁轻轻合上笔记本,退出了书房。关上门时,她的手在发抖。不是因为恐惧,而是因为一种汹涌的、几乎将她淹没的情绪——有人如此细致地观察她,记录她,为她疼痛,为她克制自己的控制欲。
这不是她曾经理解的那种“爱”。不是李轩那种甜言蜜语却轻易背叛的爱,也不是父亲那种沉默却疏离的爱。这是一种近乎笨拙的、伤痕累累的、带着太多瑕疵却无比坚韧的东西。
她走下楼梯,从玄关抽屉里取出车钥匙。祁夜的黑色奔驰旁,停着一辆白色的小轿车——他上个月给她买的,说“白色显眼,安全”。她坐进驾驶座,调整座椅和后视镜。钥匙插入,引擎启动的声音平稳。
开出车库时,她看了眼后视镜。别墅在渐行渐远,三楼窗户反射着阳光。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被带到这里时的情景:恐惧、愤怒、绝望。现在,这座房子依然有围栏,有监控,有保镖,但不再像监狱,而像一个……疗愈的茧。
导航提示音响起,她跟着指示驶向主干道。车流不算密集,秋日的阳光透过挡风玻璃,暖洋洋地照在手上。她打开收音机,调到一个播放老歌的频道。邓丽君的声音流淌出来:“任时光匆匆流去,我只在乎你……”
红灯。她停下车,手指随着旋律轻轻敲击方向盘。旁边的车里,一个母亲正在给后座的孩子递水瓶。人行道上,学生们背着书包嬉笑走过。世界正常运转着,而她,正在慢慢重新接入这个运转系统。
绘画治疗工作室在城东的艺术区。周芷宁停好车,看了眼手机——两点四十,离约定时间还有二十分钟。她没有立刻进去,而是走向工作室旁边的一家小花店。
花店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,正在整理新到的百合。“小姑娘,买花吗?”
周芷宁的目光扫过各色鲜花,最后落在一桶向日葵上——不是完全盛放的,有些还含着苞,花瓣边缘带着清新的嫩绿。
“要三支向日葵。”她说。
“好的呀。配点尤加利叶?”老太太手脚麻利地抽出花枝。
“嗯,谢谢。”
抱着用牛皮纸包好的花束走进工作室时,林医生刚从里间出来。她是个四十出头的气质女性,长发松松挽起,穿着亚麻长裙和针织开衫。
“芷宁,来啦。”林医生微笑,目光落在花上,“真漂亮。今天要画它们吗?”
“也许。”周芷宁把花放在靠窗的工作台上,“只是看着心情好。”
工作室很大,采光极好。墙上挂满了来访者的画作——抽象的色彩,扭曲的形体,还有一些具象但充满象征意义的画面。角落里堆放着画架、画布、各种颜料和工具。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特有的气味。
周芷宁熟门熟路地穿上围裙,开始准备画具。她选了中号画布,挤了钛白、柠檬黄、镉黄、赭石、橄榄绿。今天她不想画抽象的情绪宣泄,想画具体的东西——那三支向日葵。
林医生泡了茶,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,保持着一个既在场又不打扰的距离。这是她们的默契:周芷宁需要时,林医生会提供引导;不需要时,她只是安静的陪伴。
画笔触及画布的瞬间,周芷宁的呼吸平稳下来。这是绘画治疗最神奇的部分——当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颜色、形状、笔触上时,脑海里那些盘旋的负面思绪会暂时退场。她先勾勒出向日葵的轮廓,然后是大片的黄色。
黄色。她曾经最讨厌的颜色,觉得刺眼、虚伪、像强颜欢笑。但祁夜说,她十六岁时画过一整面墙的向日葵,在高中美术教室里,阳光照进来,她站在梯子上,裙子沾满了颜料。
她不记得了。抑郁症偷走了她很多记忆,尤其是那些明亮的、快乐的片段。但祁夜记得。他说,那天他逃了课,躲在美术教室后门,看了她整整一下午。
笔触渐渐大胆起来。她不再追求精确的形似,而是捕捉向日葵的姿态——一支昂着头,花瓣完全舒展;一支微微低头,像在沉思;还有一支侧着身,朝向窗外光的方向。
时间在寂静中流逝。茶凉了,林医生悄悄换了一杯热的。窗外的光线从明亮转为柔和的琥珀色。周芷宁放下画笔时,才意识到脖子和肩膀已经僵硬了。
“很动人。”林医生走过来,站在画作前,“尤其是这一支,”她指着那朵低头的向日葵,“有重量感,但不颓丧。”
周芷宁退后几步,审视自己的作品。确实,那朵低头的向日葵并不悲伤,更像是在积蓄力量。花瓣的边缘有些干枯,但中心依然饱满。
“我想起妈妈了。”她突然说,声音很轻,“她生病后期,头发掉光了,戴着一顶黄色的针织帽。她坐在医院花园里晒太阳,闭着眼睛,脸上有那种……很平静的表情。”
林医生没有接话,只是等待。
“那时候我不懂,为什么她能那么平静。现在……好像有点明白了。”周芷宁用手指轻轻触摸画布上未干的颜料,“接受有些事情无法改变,但不放弃感受那些还能感受的美好——阳光的温度,花的颜色,风吹过皮肤。”
“这是很重要的领悟。”林医生微笑,“要把它带走,不仅仅是留在这幅画里。”
治疗结束后,周芷宁将画留在工作室晾干。林医生送她到门口:“下周见。记得每天画点小东西,哪怕只是五分钟的涂鸦。”
“我会的。”
抱着那束向日葵回到车上时,已经快五点了。周芷宁看了眼手机,有一条祁夜的未读消息:“会议刚结束。画得怎么样?”
她拍了张向日葵的照片发过去:“买了这些。画了那些。”
祁夜几乎秒回:“漂亮。回家路上小心。汤应该煲好了。”
周芷宁没有立刻去书店,而是开车去了母亲墓地。这不是计划中的行程,但刚才在画向日葵时,那种强烈的思念让她无法忽视。
墓园在城郊的半山腰,秋日的夕阳把整个山坡染成暖金色。她停好车,抱着那束向日葵走进去。母亲的墓碑很简洁,只有名字和生卒年月。旁边放着一小束已经干枯的野花,应该是父亲来过了。
周芷宁把向日葵放在墓碑前,蹲下身,用手指擦去照片上的灰尘。照片里的母亲还很年轻,笑容温婉。
“妈妈,”她轻声说,“我今天画了向日葵。林医生说有进步。”
风穿过松林,发出沙沙的声响,像低语。
“我还是会做噩梦,还是会突然很难过。但……不那么频繁了。而且,醒来的时候,身边有人。”她停顿了一下,“他是个很复杂的人,妈妈。他做过让我害怕的事,但现在他在学着温柔。我也在学着接受温柔。”
墓碑冰冷,但她手心温暖。
“有时候我在想,如果你还在,会不会喜欢他。可能不会吧,他太强势了。但你也许会看到,他看我的眼神,就像爸爸当年看你那样——笨拙的,全神贯注的。”
一滴眼泪落在花岗岩上,迅速被吸收,只留下深色的痕迹。
“我想你,妈妈。每天都想。但我不再觉得,想你的时候就一定要痛到无法呼吸。我可以想你,然后继续生活。这样对吗?”
当然没有回答。只有风,只有渐渐沉下的夕阳,只有远处城市渐次亮起的灯火。
周芷宁在墓前站了很久,直到寒意爬上小腿。她摸了摸墓碑上母亲的名字,转身离开。走到墓园门口时,她注意到不远处停着一辆灰色轿车,车里坐着两个年轻人,穿着帽衫和牛仔裤——祁夜派的保镖。他们见她出来,迅速移开了视线,假装在看手机。
她竟然感到一丝安心。
回到车上,启动引擎,她看了眼时间——六点十分。书店去不成了,但没关系。她打开导航,设置回家的路线。
天完全黑了。路灯一盏盏亮起,在车窗上拖出流动的光带。周芷宁打开收音机,还是那个老歌频道,正在播陈百强的《一生何求》:“冷暖哪可休,回头多少个秋……”
她跟着轻声哼唱。等红灯时,她看了眼副驾驶座上的包,里面装着晚上要吃的药。白色的药片,蓝色的胶囊,它们是她维持平衡的工具,不是耻辱的标记。李医生说,就像近视的人需要眼镜,高血压的人需要服药,她需要这些化学物质来帮助大脑恢复正常功能。
快到家时,手机响了。是小敏。
“宁宁!在干嘛?”
“开车,快到家了。怎么了?”
“你绝对猜不到我今天遇到谁了!”小敏的声音兴奋得几乎要跳出听筒,“李轩!还记得你那渣男前未婚夫吗?我在商场看见他,你猜怎么着?他在卖保险!而且发际线后退了好多,我的天,当年你是怎么看得上他的……”
周芷宁笑了。真的笑了,不是因为李轩的落魄,而是因为小敏这种毫无顾忌的分享,让她感觉自己还是个普通的、会和闺蜜聊八卦的二十六岁女性。
“然后呢?”她配合地问。
“然后我就假装没看见,昂着头走过去了!不过说真的,宁宁,你最近怎么样?祁夜那变态……哦对不起,祁夜他……对你还行吗?”
“他很好。”周芷宁说,语气自然到自己都惊讶,“我们在……慢慢变好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。“哇。你说‘很好’。这是你第一次用这个词形容他。”小敏的声音柔软下来,“那我就放心了。不过记住,他要是再犯病,随时给我打电话,我带你去报警。”
“知道啦,管家婆。”
挂断电话时,车子已经驶入别墅区。远远地,她看见家里的灯光——温暖的黄色,从每一扇窗户透出来。车库门缓缓升起,她开进去,停在祁夜的车旁。
下车,走进玄关。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——鸡汤的醇厚,炒菜的锅气,还有烤面包的微焦甜香。张姨从厨房探出头:“周小姐回来啦?汤马上好,洗手准备吃饭吧。”
“祁夜呢?”
“在楼上换衣服,刚到家没多久。”
周芷宁上楼,在主卧门口停下。门虚掩着,祁夜背对着门口,正在解领带。西装外套扔在床上,衬衫袖子挽到手肘,露出小臂上那些淡化的疤痕——有些是少年时期自残留下的,有些是商场上明争暗斗的痕迹。
她敲了敲门。
祁夜转过身。看见她的瞬间,他紧绷的肩膀明显松弛下来。“回来了。”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她全身,确认她完好无损,“墓地去了?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你大衣上有松针。”祁夜走过来,从她肩头拈起一根细小的松针,“而且你眼睛有点红,哭过了。”
周芷宁没有否认。“想妈妈了。”
祁夜的手悬在半空,似乎想拥抱她,又顾忌着什么。最后,他只是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。“汤要凉了。先吃饭?”
晚餐很丰盛:黄芪枸杞鸡汤,清蒸鲈鱼,蒜蓉西兰花,还有一小碟张姨自己腌的泡菜。祁夜给她盛汤,舀了最多的鸡腿肉和黄芪。
“画画顺利吗?”他问,用筷子剔掉鱼刺,把鱼肉夹到她碗里。
“嗯。画了向日葵。”周芷宁喝了口汤,温暖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里,“林医生说有进步。”
“那幅画可以带回来吗?”
“下周干透了才能拿。”
“挂书房?”祁夜提议,“靠窗那面墙,早上阳光能照到。”
周芷宁点头,心里那处柔软的地方又被触动了。他记得,记得她说向日葵需要阳光。
吃完饭,两人移到客厅。祁夜开了瓶红酒,但只倒了小半杯给她:“助眠,不能多。”他自己喝的是无酒精的葡萄汁——自从周芷宁开始服药,他几乎戒了酒,说“要保持清醒,才能照顾好你”。
电视开着,播着无关紧要的新闻。周芷宁蜷在沙发上,头靠着祁夜的腿。他的手一下下梳理她的头发,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品。
“今天会议上,王董又提了联姻的事。”祁夜突然说,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嘲讽,“他女儿刚从英国回来,学艺术的,据说很仰慕我。”
周芷宁的身体僵了一下。
“我说,我已经有未婚妻了。”祁夜的手指缠着她的一缕头发,“下次公司年会,我会正式介绍你。”
她抬起头,对上他的眼睛。“未婚妻?”
“戒指你没收,但在我心里,早就是。”祁夜的语气很平静,没有逼迫,只是陈述,“不急。等你准备好了,我们再谈这个。”
周芷宁重新靠回去,闭上眼睛。未婚妻。这个词曾经让她恐惧,现在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,激起一圈圈复杂的涟漪——有温暖,有不安,有隐约的期待,也有残留的恐惧。
“祁夜。”
“嗯?”
“如果……如果我永远也好不完全呢?”这个问题她憋了很久,“如果我还是会做噩梦,还是会突然情绪低落,需要一直吃药,可能永远都不能像‘正常人’那样……”
祁夜的手停住了。几秒后,他俯下身,嘴唇贴在她的额头,停留了很久。
“那就这样。”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“你是什么样,我就爱什么样。不需要‘完全好’,宁宁。你存在,就够了。”
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。周芷宁把脸埋在他腿间,肩膀微微发抖。祁夜没有再说话,只是继续抚摸着她的头发,一遍又一遍。
新闻播完了,开始放晚间电视剧。俗套的爱情对白,夸张的剧情,但谁也没去换台。这个空间被一种柔软的寂静填满,像温暖的潮水,缓慢上涨,漫过所有粗糙的边缘。
九点半,该吃药了。
周芷宁起身去厨房倒水。药盒里,晚上的剂量已经摆好:半片帕罗西汀,一粒小小的白色药片助眠。她吞下去,用温水送服。转身时,发现祁夜靠在厨房门口看着她。
“苦吗?”他又问了这个早晨问过的问题。
“有点。”周芷宁老实说,“但习惯了。”
祁夜走过来,从冰箱里拿出一小罐蜂蜜,挖了半勺递到她嘴边。“甜的,压一压。”
她含住勺子,蜂蜜的甜在舌尖化开,盖过了药的苦味。这个动作如此自然,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生活了许多年。
上楼洗漱,换睡衣。周芷宁刷牙时,祁夜在浴室门口等着——不是监视,只是陪伴。她洗好脸,他递来毛巾。她涂护肤品,他就在旁边刷牙,满嘴泡沫,镜子里的他们像任何一对普通情侣。
躺到床上时,已经十点了。祁夜关了主灯,只留一盏昏暗的床头灯。他躺到她身边,手臂伸过来,她自然地枕上去。
“明天有什么安排?”他问。
“上午去健身房,教练约了十点。下午……还没想好。”
“要不要来公司找我?中午一起吃饭,然后你可以用我休息室的书房,那里安静,适合看书。”
“不会打扰你?”
“永远不会。”
周芷宁翻了个身,面对他。昏暗的光线里,他的轮廓变得柔和,那些平日里锋利的部分都被阴影柔化了。“祁夜。”
“嗯。”
“我今天……看了你的笔记。在书房。”
他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。“哦。”
“对不起,我不该偷看。”
沉默。然后,祁夜叹了口气,把她搂得更紧些。“看了就看了。本来也是关于你的。”
“你写‘必须放手’。为什么用‘必须’?”
“因为……”祁夜寻找着措辞,“因为我害怕,宁宁。怕你出事,怕你消失,怕一切我无法控制的情况。但我也知道,如果我不放手,你就永远无法真正站起来。所以是‘必须’——哪怕怕得要死,也必须这么做。”
周芷宁把脸埋在他胸前,听着他沉稳的心跳。“我今天开车时,没有害怕。等红灯时,我还哼歌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祁夜的声音带着笑意,“保镖汇报了,说你在车里摇头晃脑地唱歌。”
“他们还汇报这个?!”
“只汇报情绪状态,不汇报具体内容。”他的吻落在她发顶,“他们说,你看上去很轻松。”
周芷宁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感动。最后,她选择在他腰侧轻轻掐了一下。“还是监视。”
“是保护。”祁夜纠正,“而且,只到你觉得完全安全为止。你随时可以叫停。”
她没说话,只是更紧地贴着他。体温透过睡衣传递,心跳慢慢同步。困意像温暖的毯子,渐渐包裹上来。
就在她即将睡着时,祁夜轻声说:“宁宁。”
“嗯……”
“不管发生什么,记住:我会在这里。一直。”
她没有回答,只是伸出手,摸索到他的手,十指相扣。这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。
灯灭了。黑暗温柔地笼罩房间。
周芷宁坠入睡眠的边缘,最后一个意识是祁夜平稳的呼吸声,和窗外遥远的、几乎听不见的车流声。她不再数羊,不再恐惧噩梦的造访。如果噩梦来了,她知道醒来时会有人抱着她。如果没来,那她就享受这难得的、完整的睡眠。
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,如此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进。
直到凌晨三点十七分。
周芷宁猛地睁开眼睛。不是噩梦惊醒,而是一种奇怪的感觉——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穿过身体,让她瞬间清醒。她躺在黑暗中,心跳莫名加速。
身边,祁夜睡得很沉,呼吸悠长。
她轻轻坐起身,黑暗中摸索着打开床头柜抽屉,拿出那个小小的药盒。明天早晨的药片已经摆好了,在透明的格子里,等待她服用。
但有什么不对。
周芷宁凑近,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仔细看。药片的颜色、形状都对,可是……数量不对。明早应该有三粒药:帕罗西汀、维生素d、还有那两粒蓝色胶囊中的一粒(另一半晚上吃过了)。
但格子里,躺着四粒药片。
多出来的那粒很小,浅粉色,她从未见过。
她拿起那粒粉色药片,在指尖转动。冰凉,光滑,没有任何标记。不是李医生开的药,不是她知道的任何药物。
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。她转头看向沉睡的祁夜,月光勾勒出他安宁的侧脸。然后,她看向手中的药片,那抹粉色在黑暗里显得异常刺眼。
是谁放的?
为什么?
而最可怕的问题是——如果她没有因为那种莫名的直觉而半夜醒来检查药盒,明早,她会毫无察觉地吞下这粒陌生的药片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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