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九陵的靴底在冰岩上碾出细碎的雪渣。
他背着苏绾,断矛斜插在背后,矛尖每擦过岩壁,便激起一串火星——那震颤频率比昨日快了三倍,像极了大楚军阵里催战的鼙鼓。
“绾绾?”他侧头轻唤,后颈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气,温凉得像落在雪地上的晨露。
苏绾的手指无意识蜷起,揪住他衣领的力道比半时辰前松了些,发梢沾着冰碴,在风里微微发颤。
双魂同契的反噬正啃噬她的意识,方才在岩穴避风时,她还迷糊着喊过“阿爹”,尾音像断线的风筝,飘着飘着就散了。
山势陡然变险。
陈九陵仰头,见两侧岩壁爬满扭曲的棋纹,黑褐色石纹深浅不一,竟像是用某种骨血混着泥浆刻上去的。
断矛突然剧烈震颤,矛杆撞得他肩胛骨生疼。
他眯起眼,就着雪光辨认——那些棋纹的布局,分明是大楚禁宫“困龙局”的残图,专用来锁死活人的生气。
“雾散了。”苏绾突然低喃。
她的额头抵着他后颈,气息扫过他耳尖,“有...血腥味。”
陈九陵脚步一顿。
前方的白雾正像被无形的手扯开,一座由白骨堆砌的祭坛赫然立在山口。
骨堆泛着青灰色,每根骨头都带着刀剑劈砍的痕迹,最顶端的银甲身影背对着他们,持着柄仿制的破阵矛,正将一碗清水缓缓浇在新立的石碑上。
“镇北忠魂录。”陈九陵喉咙发紧。
碑上的字迹他太熟了——大楚镇北军三百六十卒的名录,连当年替伙夫王二牛代签的“牛”字少了一竖都分毫不差。
可再往下扫,他瞳孔骤缩:第七行“伍长周烈”变成了“玄清门俗家弟子赵山”,第十九行“斥候李三”换作“鬼面盟左使方九”——这些名字,全是当年血洗大楚皇陵的凶手。
银甲身影转过身。
伪萧承煜的面容与他有七分相似,却多了种刻意的温和。
他扶起一个跪拜的遗民老者,指腹在老人开裂的手背上轻轻一按;又弯腰替哭碑童系好草鞋绳结,末了还摸了摸孩子冻红的耳朵。
那孩子怀里的粗陶灯晃了晃,火苗险些被惊散。
“将军从前...不这样。”断旗使的声音从后方传来。
老卒攥着半块虎符的手在抖,“当年他给伤兵喂药,手重得能捏碎药碗;教新兵打拳,能把人踹进泥坑里滚三圈。
可...可现在...“
“或许真正的将军本就不该有感情?”人群里突然响起细弱的声音。
是个抱着襁褓的妇人,她怀里的婴儿正抓着伪帅衣角的流苏,“他要是心软,怎么护得住大楚的河山?”
哭碑童后退一步,粗陶灯撞在石棱上,灯油溅在雪地里。
陈九陵看着那孩子攥紧的小拳头——三天前,这孩子还哭着说“将军的手应该是烫的,像我阿爹救火时的手”。
他放轻脚步,将苏绾安置在一处岩穴。
断矛在掌心转了半圈,矛尖划地如剑,在穴口刻出三道歪扭的纹路。
苏绾的指尖突然搭上他手腕,凉得像块冰:“小心...玉珏...”话没说完,又陷入昏睡。
他低头,见她颈间的守魂阵血气淡了些,像被风吹散的晚霞。
岩穴外,伪帅的“仁善”还在继续。
他替断腿的遗民包扎,动作轻柔得像在侍弄瓷器;给饿晕的孩童喂水,拇指还轻轻蹭过孩子嘴角的水渍。
陈九陵盯着那具刚咽气的老兵尸骸——老人胸口的伤口早该止血了,可绷带下的血还在渗,把雪地染成暗褐色。
他蹲下身,指尖按上老兵手腕。“武意通玄·溯忆·共感!”
眼前闪过刺目的白光。
伪帅的银甲映着雪色,他握着药瓶的手悬在老兵伤口上方,喉结动了动——三息。
整整三息,药粉才簌簌落下。
老兵的瞳孔在第三息末彻底涣散,伪帅却像刚察觉似的,慌忙去按他人中,眼角甚至挤出两滴泪。
“好个慈悲为怀。”陈九陵咬着后槽牙起身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血珠滴在岩壁上,他蘸着血写下“周烈”“李三”,每一笔都注入守魂意的波动。
字迹刚成型,九棺的嗡鸣便从地底传来,一道青灰色虚影从老兵尸骸里飘起——是真正的周烈,正对着伪帅怒目而视。
“它学不会...”
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陈九陵转身,见一具影卫尸体摇摇晃晃站起来,眼眶里的魂火忽明忽暗。
那是殉影郎的残魂,他的嘴张得像裂开的伤口:“心疼...因为它没死过...没替兄弟挡过箭,没抱着断腿的兵哭到天亮...”
话音未落,影卫尸体突然膨胀。
陈九陵瞳孔骤缩,扑过去想拉他,却只抓住一把碎骨。
血线从炸裂的血肉里窜出,精准射向伪帅眉心的玉珏碎片——那是藏在银甲下的幽光,像只恶兽的眼睛。
“放肆!”伪帅终于撕去温和面具。
银甲泛起刺目的血光,他抬手一挥,千具影卫从骨堆里爬出,每走一步,岩壁上的血字便淡一分,周烈的虚影也开始消散。
哭碑童的粗陶灯“啪”地摔碎,孩子蜷缩在雪地里,哭腔带着哭腔:“我记不清了...将军的手...到底是烫的还是凉的?”
陈九陵抱起苏绾跃上祭坛,断矛“轰”地插进白骨堆中心。
九棺的共鸣震得他耳膜发疼,他对着漫天影卫吼道:“你们记得的不是他!
是三百六十个不肯低头的鬼——是萧承煜为救断腿亲兵,硬扛三支弩矢冲回大营!
是他抱着烧得滚烫的火油坛,喊着’跟老子冲‘!“
话音未落,一股浩瀚的记忆洪流从矛尖爆发。
众人眼前闪过血色的画面:雪地里,银甲将军背着个断腿的小兵狂奔,三支弩矢穿透他后背,血滴在雪地上连成红线;火攻前夜,他蹲在篝火旁,用刀尖挑开小兵化脓的伤口,骂骂咧咧却把最后半块炊饼塞进对方嘴里。
伪帅的动作顿住了。
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,那只刚替孩童系过草鞋的手,此刻正不受控地颤抖。
银甲下传来细微的裂响,像是某种存在了百年的谎言,终于开始崩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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